他宽大的手掌“嘭!”的一声拍, 把夏英杰的魂儿都给吓跑了。 刚才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傲慢,噎在喉管。 夏英杰瞪着一双眼睛, 换了个安全的站位,才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们想要的桥, 当然必须跟自然风光匹配,符合宝岛精神文化需求, 要够美。” 他抬手指着屏幕上铁灰色的桥梁, 说道:“反正不要这样的。” 好好的桥梁设计研讨会, 被他站在台上颐指气使的模样弄得不伦不类。 瞿飞立刻火了,腾地站起来,沉着脸说:“南海隧道的桥到底怎么设计, 什么时候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们岛上委员会的人是死光了,还是你升级当院长了,这么迫不及待地找打。” 夏英杰见他这样,往后缩了缩。 在场委员会的宝岛代表们咳咳嗯嗯的,介于习惯了瞿飞惊人言论,和自己还没死一定要发出点儿声音的尴尬之间。 “反正……”夏英杰怕挨打,低声怂了些,“反正投票表决,我也会坚决投反对。” 根据他对这个莽汉的了解,吵得掀翻天花板的时候反而不是真的动怒。 只有这样,沉着脸,一双眼睛阴森神情铁青地咬牙切齿,才是打人的先兆! 瞿飞上前一步,打算伸手把这个怂货揪出来。 反对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个娘娘腔挡住投影仪,耽误他欣赏律风设计的跨海大桥。 “瞿飞。”台下的翁承先,总在关键时刻出声。 自家徒弟的手刚好拎住夏英杰的衣领,正推搡着,就被他喝住了动作。 翁承先提醒道:“南海隧道项目一直尊重岛研院的意见,夏建筑师只不过在提出自己的观点,没必要大动干戈。都是一家人。” “哼。”瞿飞松了手,还带着威胁似的掸了掸夏英杰衣领根本不存在的灰,“一、家、人。” 吐词咬字的腔调,像极了“你、等、着”。 有翁承先控制着全项目最暴躁的男人,夏英杰简直劫后余生,感激涕零。 他咬着嘴唇,扯了扯衣摆,正好领带,好像要找回自己场子。 瞿飞不好对付,幸亏翁承先总工程师明白事理。 只不过…… 夏英杰转头就压低声音跟律风说道:“哎,你那桥换个颜色还不错,干嘛搞得那么死气沉沉。” 他以为律风是好说话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着自上而下的亲切指点。 毕竟,他也是宝岛中央研究院值得骄傲的建筑师。 然而,他等待着律风说“谢谢好的”。 却只等来了一双透彻的眼睛,平静无波的看着他。 律风语气沉稳说道:“这座桥的颜色,源于我们国家强大的南海舰队,他们昼夜不息地行驶在宝岛附近,保护南海不受外敌侵害,我不觉得死气沉沉,相反……” “它自带蔚蓝海洋的浩然正气,让人感到踏实安宁。” 夏英杰撇撇嘴,他只从铁灰色里感受到人间凶器的恐怖火力,以及随时会大开杀戒的惶恐。 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坚定不移认为军舰带给人安全感的家伙,他还没有胆子直白说出心中的担忧害怕。 这是属于他们这样的人,才懂得的慌乱。 外人根本不会懂得,他们为了委曲求全有多努力。 夏英杰眼神里自以为写满了“忍辱负重”。 可惜,律风的视线没有半点儿同情,冷漠问道:“你想站着听讲吗?” 方才涌起的悲怆凄凉,都被这句严肃如老师的质询给堵了回去。 夏英杰想说些什么,又见到满场坐满了参会人员,并没有人支持他的理论,只能灰溜溜的坐回去。 有的是他教导这个设计师的机会,他想。 坐回座位的夏建筑师,盯着屏幕上铁灰色钢铁交错的桥身,心里已经开始准备。 会场终于恢复了该有的气氛。 律风拿过激光笔,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说起了他所了解的南海隧道概况。 “项目一共三条线路方案,我出于环境保护、工程施工难易程度、以及综合了参考数据之后,选择了澎洲群岛架桥方案。” 说着,屏幕上气势如虹的铁灰色大桥消失,出现的是水运航运版海事地图。 海南省与宝岛之间,清晰标注了往来码头、机场。 由律风画出的虚线,将图上蔚蓝的海洋,分成了无数区域。 他说:“正如大家所见,从立安港到澎洲群岛,再经南海海峡,能够最大限度的保证水运航运不受桥梁施工影响,并且建设起最近的高铁通道。” 南海隧道规划的是一座高铁、公路两用通道。 桥梁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部分,分列在大陆与宝岛两段,宛如陆地伸出的双手,穿过海洋交握在一起。 律风设计的跨海大桥,完美依照南海的地质数据,选取了稳固的桥座点位,避开了海底断裂层,使得整座桥梁蜿蜒曲折。 坐在现场的人,以为只需要听一听律风的设计思路,欣赏一下威严的大桥。 可他们听完了桥梁选址的基础信息之后,律风便说道:“跨海大桥途径澎洲群岛,属于风口区域,台风频繁、浪潮汹涌,桥座选址将会受到极大的波流力侵扰。所以,这一段的桥座数量较多,为了节约成本,我采用了减少浪阻的镂空六方三角设计,选取了建设集团新型碳钢材料,可以在最短的施工时间内,完成最坚固的桥梁建设。” 他不是在说设计,更不是在说规划。 而是连这座桥梁铁灰色的用材都给考虑到了! 律风将跨海桥梁横列在宽敞的屏幕上,白底黑线的勾勒,足够参会人员看清这座桥梁的全部设计。 “澎洲群岛选址区域下方存在大量浅滩,斜拉的航道桥越过中部深水宽阔区域,落位在四米深海床之上。桩基结构以混凝土浇灌,直接延伸至岩土层,保证桥身稳固。” 他平静的声音,讲述着一桩旷世工程,仿佛它们按照计划入海打桩,就能轻而易举拔地而起。 律风言语之中的信心,源自他和建设集团合作的乌雀山大桥。 那些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建设者,能够超乎想象地实现他的全部设计。 他相信,建设跨海大桥的工程集团,与他合作的团队相比,绝不会逊色分毫。 因为,这是中国的队伍,建设中国的桥梁。 无论它是盘旋山巅,还是跨越海洋,一线施工人员总能以高水准的控制能力,突破精度的极限,震撼关注它的每一双眼睛。 会场的聆听,变成了教学般的记录。 不少年长的建筑师,都在律风讲述的设计方向里露出困惑的表情,落笔标注不明白的专有名词。 太多他们没有听说过的应用理论,出现在律风的设计之中。 如果不是律风附上了详尽的备注,他们必定会怀疑自己听错了发音。 他甚至在抗震防灾方面,完成了多灾害耦合灾变方向的分析。 这么完备的讲解,已经远远超过了单纯的桥梁设计。 这可能是会议室里的工程师们,听过最为复杂的设计阐述。 瞿飞盯着遍布专业数据的ppt,只觉得眼睛和脑袋一样疼。 “师父,律风说的这些都哪儿学来的啊?”他声音低,根本不敢大声好奇。 翁承先瞥他一眼,勾起得意的笑,“哪儿?当然是乌雀山大桥。你以为地震带的大桥,那么好设计,那么好建?那可是凝聚了全国顶尖研究成果的作品!” 被师父鄙视了,瞿飞一点儿也不害臊。 桥梁设计就像立鸡蛋,有了第一个砸破蛋壳反向思维的创作,后来者怎么看都想象不到其中的不容易。 现在,他亲自感受到了。 律风依照单纯的数据,想设计的不仅仅是南海桥梁的一个雏形,而是一套完整的建设方案。 这个两只手、一双眼的设计师,真的可以变幻出超乎想象的万种神奇,从一张张设计图里,讲述建造这座跨海大桥的可能性。 复杂深奥的桥梁研究实验数据,占据了讲解的大部分时间。 当整个会场变得沉闷,屏幕再次被铁灰色占据。 刚才没能仔细欣赏的钢结构桥身,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它拥有坚硬的三角结构,又有蜂巢般稳固的六边形。 六方三角的支撑设计,叫他们无比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经常见到。 偏偏想不起来。 律风给出的图像一掠而过,又回到了复杂的数据之中。 他还未详细讲述这段结构的受力分析,忽然,一位年龄较大的建筑师,出声问道:“你这个六边三角图形,是哪里来的灵感啊?” 他有浓重的沿海口音,又坐在宝岛一列的席位。 自然是岛民代表。 可他年纪大,皱纹深邃,好像翁承先一般的年纪,却又比夏英杰更为谦逊。 律风对待礼貌的老人,总是格外绅士。 他切换出镂空六方三角的桥身,说道:“这是我参考了中国古建筑的窗户雕花,做出的设计。” 律风在文件夹里找出一张图片,便是清楚明晰的格子门扇,雕刻着坚固优雅的六方三角型。 古代建筑雕花户牖,属于大部分人对中国传统的记忆。 几乎这张参考图片出现在投影屏幕的瞬间,会场的老建筑师们,都能联想起古老而传统的房门、宫殿。 律风没让他们的思绪走得太遥远,界面一切,便是桥梁中层设计里,穿透了缕缕光线的镂空六方三角桥身。 他说:“三角是最为稳固的结构,正六边形则能在密集的三角支撑之中,保证桥身能够承受上下层高强度作用力的同时,减轻桥体重量。更重要的是——” “它带给这座桥梁,独属于中国的韵律。” 复杂的镂空六方三角结构,穿插在双层大桥夹层,成为了这座铁灰色桥梁的标志。 原本觉得这桥杀气重,跟军舰一样有硝烟味的人,顿时因为这传统古建筑的雕花,陷入了深思。 刚刚还像是剑拔弩张的战场护卫桥,拥有了江南水乡灰色镂空墙般的柔美。 他们算是知道,为什么律风能够设计出乌雀山大桥那样不可思议的结构了。 因为这个设计师,可以严肃专业地阐述设计理念,又能满腔情怀地谈论中华的传承。 古老血脉流淌的印记,比单纯的桥梁数据更能引发老一辈的共鸣。 “蛮不错的一座桥。”台下听专业分析听得头晕目眩的宝岛委员,点了点头。 身边的老同事,露出了笑意,说道:“我看到它,就想起了故宫的钦安殿大门。红格窗换一种铁灰色,原来比宝殿还要庄严。” “舰艇的色嘛,当然庄严。”年长的人,跟夏英杰这样的青年才俊有不同想法,“其实蛮好的。前些年我还去了辽宁舰,上去就觉得,又平又宽阔,骄傲得很。现在想想,辽宁舰的铁灰色跑道,就好像这座桥。牢固,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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