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锋利得刺眼的线条,总会在他想起律风的时候,渲染出柔美的光。 殷以乔觉得,这就是他追求的一切。 从认识“建筑”开始,他走歪了的道路,终于慢慢的回归正轨,开始思考建筑与人文的互相作用。 可惜,给他带来一切感悟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殷知礼清晨起床,就发现自己的孙子面带愁容。 殷以乔向来冷静自持,殷知礼稍稍一想,大约明白了他又是为了谁。 “怎么了?以乔。”殷知礼伸手,等殷以乔帮他拿外套。 “昨晚,小风跟我说,希望利斯图书馆能够建设在中国。” “哦。”殷知礼点一点头,扣好外套的扣子。 “但是,他又说,利斯图书馆适合英国,不应该建设在中国。” 殷知礼整理着袖口,听着殷以乔车轱辘一般的转述,端详着他眉间若有若无的忧愁。 这么迷茫的殷以乔,他只见过为数不多的一次。 那时候,律风和他彻夜详谈,不到一周,便收拾好东西果断回国。 当时的殷以乔,也是这样,神情凝重,难以理解为什么律风会走。 殷知礼年纪大了,看小辈为难,便忍不住幸灾乐祸。 他笑着说:“你觉得小风的想法矛盾?” “不矛盾。”殷以乔立刻回答道,“他只是希望最好的建筑,能够存在于中国,又不希望利斯图书馆这样的英式建筑,去破坏中国本土化的人文。” “哈哈。”殷知礼笑得开心,“你果然跟小风说的一样。” 殷以乔:? 殷知礼背着手,慢慢走出门去,早晨的古堡酒店已经繁忙的准备起待会的交流会行程。 热闹喧嚣的气氛,衬托得他腔调都有些高兴。 他说:“小风当初决定回国的时候,叫我什么都不要跟你说。因为他知道,你能够给他任何不合理的选择,做出合理的解释。他甚至害怕你跟着他一起回中国。” “为什么怕?”殷以乔不能理解,“中国现在的发展环境,应该比其他国家更需要建筑师,我就算回了中国,事业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会。” 殷知礼时时刻刻关注中国,自然比埋头建筑的殷以乔,更了解自己的祖国。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无法藏起的疲倦。 “你是我的亲人,所以你留在英国成为优秀建筑师、获得国际荣誉的机会,远比你回到中国更多。想在西方把持的建筑世界,单纯凭借你在中国做出的建筑,很难得到广泛认可。因为,连中国人自己都更喜欢西方的建筑风格。” 英国人、荷兰人、德国人、美国人,都在中国大地上展现了自己优秀的建筑艺术,建造了全世界享受盛名的地标。 可是中国本土的建筑师,需要经过比外国人更艰难的磨难,拥有更加灿烂的履历,才能展露头角,为人所知。 殷知礼有些怅惘,中国在变得越来越好,并不能掩盖光辉之下的阴影。 但是他又为国家拥有国院设计师们这样的优秀团队感到高兴。 他说:“小风回国之前,我有好好的帮他列出回国的缺点。” 没有英国发达社会规范的休假、薪资,甚至存在不规范的施工条件,和难以预料的人为贪腐、疏忽。 中国的快速发展,直接导致了建筑行业存在的各种弊端。 殷知礼说:“可小风告诉我,正因为他知道祖国不完美,所以才想回去建设它。” 单纯直白的念想,仅仅凭着一腔热情。 也因此,殷知礼担忧的和莱恩特讨论中国桥梁技术,并且请这位老朋友能去看看律风,到底过得好不好。 “他不做建筑师确实遗憾,可现在我见到了他设计的乌雀山大桥,才觉得……这孩子,把天赋用在了更需要他的地方。” 老人的眉目轻松,为自己见证了律风的改变和成长感到快乐。 他说:“如果你跟着他回了中国,会给他巨大的压力。他会愧疚,会难过,一旦你在中国的事业不顺——” “当然,不顺肯定是因为你自己不行。”殷知礼毫不留情的补充,“但是小风这么善良的性格,必定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所以啊,他宁愿跟你断绝联系,也不想打扰你的事业。你也早点放手,当一个懂事的兄长,不要给他添麻烦。” 殷以乔保持沉默。 他可能…… 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因为百依百顺导致分手的可怜人。 殷知礼误会了他的沉默。 “走,我想去看看,今天中国交流团会怎么面对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 因为克里姆发表的狂妄断言,第二天交流会前来的媒体,更像一群言论自由的记录者。 他们游荡在古堡酒店的每一条走廊、会客厅。 见到黑发黑眼的陌生人,就会大胆的走上前说—— “您好,我是《伦敦通讯》的记者,请问您是中国交流团的人吗?” “您好,律风。关于克里姆先生的观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好,我们《每日新闻》特别想知道,乌雀山大桥对于中国的意义,这么贫穷的国家真的需要一座荒无人烟的大桥吗?” 律风从早上出门,就不停的遇到记者的提问。 交流会现场,崇尚采访自由和新闻自由。 无数建筑师心情好,都会停下来跟记者们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然而,律风几乎被记者团团围住,铭记吴院交代,保持沉默。 他是一个成熟的代表,不能在吴院不知道的时候,对英国媒体发表惊人言论,被英媒抓住把柄。 律风习惯了像克里姆一样的质疑。 中国人在埋头默默发展,却总是被这样不了解实情的人挑刺。 即使他非常想义正言辞的告诉对方,要想富先修路,没有一条快捷便利的通路,怎么扶贫,怎么跨省交流,怎么发展经济? 但是考虑到英国媒体经验丰富的歪曲能力,他还是算了算了。 记者们格外执着,哪怕律风拒绝了数次,他们都还会前赴后继。 律风能够服从命令,忍下一腔反驳欲望。 吴赢启却忍不住了。 “既然是英国人先动手,我们也总不能忍气吞声。” 吴赢启说:“我跟团长汇报了,如果不好好反驳一下克里姆的观点,英国媒体肯定认为他是对的。” 可克里姆不对。 那些带有极端偏见的观点,并不是国际声音里的少数派。 于是,吴赢启直接批准律风随便说,敞开说,不用局限于乌雀山大桥的数据,更不用给英国人面子! 反正交流团的团长同意了。 在吴院希冀的目光下,律风终于正面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 他说:“我尊重克里姆先生的意见,毕竟他没有到过中国,不清楚我们中国现有的工程能力。” “是的,我相信接下来中国交流团讲解的曲水湾大桥,会更直观的告诉各位,中国桥梁的建设速度和建设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克里姆先生的想象。” “虽然乌雀山冬季气温低于-4℃,但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低温、高海拔地区工程建设桥梁的经验,乌雀山大桥的建设,也是经过了周密的测算,选出的最佳通路,所以乌雀山大桥建成之后,会成为中国繁忙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克里姆先生声称的废墟纯属无稽之谈。” 记者听到他的话,顿时兴趣盎然。 “那么,您所说的自古以来的经验是什么呢?” 律风记忆里无数建设奇迹浮现于脑海。 面对一群不是建筑专业的记者,他拥有比数据更好的例子,更符合他们的报道喜好。 他说:“早在七百年前,中国已经有了比乌雀山大桥更惊险的桥梁,而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也建成了比乌雀山大桥海拔更高的桥梁。时至今日,它们也在供无数中国人穿行,从没有人质疑它们存在的必要性。” “七百年?上世纪?”记者的语气尽是惊讶。 在大多数人心里,中国落后得不可能在这两个时间点有所建树。 他们诧异问道:“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桥?” 律风挑眉,看向古堡酒店的服务生,“能给我一块黑板吗?” 古堡酒店观景台,聚集了不少在交流会间隙休息的建筑师和记者。 在服务生忙碌的搬出了一块白色小黑板之后,这里涌来了更多的人。 律风拿着笔,在众目睽睽之下,画出了两座惊险的山峰。 他的绘画功底十分扎实,寥寥几笔,就让在场的记者,感受到了山峰的陡峭。 “这是一座海拔两千米的高峰,而这里,是一座海拔五千米的高峰。” 然后,律风在两座山峰旁边,画出了英国矮矮的最高峰。 英国的最高峰上,是没有桥,也没有路的。 它作为一个参照物,安安静静的蹲在白色黑板角落,在顶端拥有了一根对照虚线。 律风抬手,在两千米的高峰上,画出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他说:“七百多年前,中国人为了能够通过这座山,修建了一条蜿蜒的盘山桥。它宽度大约三十厘米,一边悬空,一边靠山。想要通过这段盘山桥的人,必须抓住山岩的铁索,紧贴山壁,才能通行。” 正如他解说乌雀山大桥的开篇,记者们看他画出曲线的手,都透着诧异。 海拔两千米,七百多年前? 三十厘米宽的盘山桥?! 他们仿佛在听一个神话故事,还没能从惊诧乌雀山大桥的情绪里脱离,立刻就被律风的举例,吸引了过去。 但是,律风没有继续讲述那座三十厘米宽的盘山桥。 他笔尖一划,在旁边五千米的高峰里,又画出另外一条曲线。 “然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人为了进入这座大山,在这里修建了一条大桥,桥梁的海拔高度是4700米。” 随后,律风画出解释线,写上了“乌雀山最高海拔2700”,认真地说道:“它比乌雀山大桥还要高出2000米。” 两座中国的高山,都有了律风画上的曲线。 律风晃着手上细长的笔,笑着反问记者:“有这么两个伟大的桥梁建设工程的存在,各位还会像克里姆先生一样,质疑乌雀山大桥吗?” 记者们坐在阳光灿烂的观景台,却感受到寒风扑面而来的萧瑟。 他们眼里的中国人,已经不再单纯的神秘封闭了,而是疯狂得令他们哑然。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举例的桥梁。” 有记者提出疑问,声音清晰地代表了在场所有不熟悉中国的记者心声。 可律风笑道:“没听说很正常,因为它们在国际建筑的视角,很少被当做具有学习意义的桥梁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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