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旁观着上一辈的恩怨,罗徵音,杨争鸣,甚至是他素来理性克制的父亲林泽实,他们都沉湎于毫无意义的执念中,方穗只不过是这些人执念的牺牲品。 所以当林钦禾知道父亲林泽实要创办清水县的高中远程直播项目时,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林泽实的真实意图——和他一样,为了罗徵音的“赎罪”。 但林钦禾没想到,这个并不起眼的项目,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波澜。 并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彻底席卷改变他的一生。 至少在起初,林钦禾并未在意过那些因为直播项目,从千里之外的西南山区寄到文华一中的信件。 他看到班上偶尔也有其他男生收到信件,他们争抢着信,大声念诵信中的文字,随之而来的是哄堂大笑,仿佛在宣读什么笑话。 林钦禾从来只是将信件用袋子封好,然后丢掉。 这样持续了一两个月,或许是文华一中的学生几乎不回信,寄到这里的信也渐渐变少。 林钦禾已经忘记确切是从哪一天开始注意到那封特征太过鲜明的信。 只是每次处理那些信件时,他都会发现有一个人的信雷打不动地从未缺席,偶尔甚至有两三封。 他那时想,这女生未免话也太多了,他并不是知心信箱。 林钦禾对所有信都一视同仁地扔掉,最多只对那封花哨而厚实的信多看一眼。 或许正是因为多看了这一眼,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妙心思,后来他开始将那封花里胡哨的信单独挑出来,带回家去。 只是带回去也没有打开看,被他随意扔在一个文件筐里,渐渐筐里的信越来越多,粉色的、浅蓝色的、淡黄色的、荧光白的……林钦禾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信封可以有这么多颜色。 事实证明,人一旦对某样东西产生了即使一丁点好奇,就可能会和这样东西产生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关联。 某一天杨多乐在他房间里翻看了他的信筐被他撞见,他意外地对杨多乐发了大火,惯会耍赖撒娇的杨多乐也被吓得不轻,甚至惊动了罗徵音,她赶过来将杨多乐护在身后,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就像他很小时还会与杨多乐吵架时那样。 林钦禾很快冷静下来,将眼前这对不是母子胜似母子的二人送出了房间。 他明白自己动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在意那些信,只是在这幢别墅里,那些信或许是唯一只因为他存在、不需要共享的东西。 一整个下午,他独自在房间里,将几十封信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是大多时候都深深皱着眉,因为他耗费了极大的耐心才忍受下来信中比楔形文字更难以理解的字体。 一个品味糟糕的女生,但意外的文笔不错,每封信都是日记般的学习生活情况汇报,与对他的问候和祝福,汇报信最后落上一个“桃”字,附上一朵简笔桃花。 即使自己从未回过信,但信中未曾有任何抱怨不满,仿佛他回与不回,这些信都会如清晨的太阳准时升起,按时送到他身边。 林钦禾不知道写信的女生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也丝毫不关心。他把所有信锁进了木匣里,并开始不知不觉留意邮差送到门卫室的信件。 收到最新的信后,林钦禾会像检查作业一样,始终以一种平静自持的目光审阅完信中的内容,然后把它们再次折进信封,锁进木匣里。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可以不动声色地知悉和掌握一个远隔千里的人的生活,只需静静接受,不需付出任何。 而自己一点改变都可以带来对方明显的情绪波动,比如稍微迟到一会,或者故意被罚到讲台做题,让自己在远程直播的屏幕上多停留一会,他就会在接下来送到的信中,不出所料地看到对方的欣喜。 这种掌控让他偶尔感到愉悦,可他那时不知道,习惯于掌控的人,终将会被这种习惯掌控。 林钦禾始终不认为自己对这件微小的事有任何多余的注意和情绪,直到后来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信件,他从自己的心不在焉中警觉到他已经对这件事分出过多的注意力。 林钦禾及时戒断了自己在不经意间养成的心理上的依赖性,即使这点依赖性非常轻微稀少。 很快,林钦禾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了这件事,直到在一节语文课上,他一眼就看出那篇题为《追月亮的人》的清水一中范文里,一些字的写法与信中的字如出一辙。 人的字迹是无法彻底掩盖的。 林钦禾那时才知道写信的人竟是个男生,还是个写作功力强到即使在作文里瞎编父母双亡,也能骗取读者眼泪的男生。 林钦禾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他起初觉得好笑,自诩聪明的自己居然被一个伪装成女生的男生送了这么多信,还从头到尾都在自作多情,以为这个女生和其他写信的女生一样钦慕自己。 但很快他又怀疑,怀疑这么一个会瞎编乱写、伪装性别的人,寄给他的信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到底有没有在戏弄他? 这份怀疑让他不自觉生气。 他甚至忍不住恶意地猜想,如果他没忍住给对方写了回信,对方会不会得意地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文华一中的部分人一样,把他的信拿到全班炫耀展示,大声宣告他的愚蠢? 那天林钦禾专门请了晚自习的假,回去后拿着范文与信件仔细核对了一番,再次确定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第二天林钦禾找到父亲的秘书苏芸,请她帮忙查这篇范文的作者,一直负责直播项目的苏芸很快就将结果传给了他。 那份名为陶溪的男学生的档案里,出生日期、户籍、居住地、家庭成员、从小学到高中的考试成绩和奖励……就连受过的政府补助记录都详细在册。 只看这一份档案,这个名叫陶溪的男生,显然是一个家庭贫困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与他信中的内容倒是没有出入。 苏芸问林钦禾需不需要这个人的照片,林钦禾拒绝了。 他依旧并不在意这个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他认为自己只是为已经付出过的注意做个证实和交代。 只是当苏芸和他谈起清水县的远程直播项目时,林钦禾没忍住提出了一个忽然而至的想法,一个可能改变这名贫困生命运的建议。 林钦禾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出于所谓的善心怜悯,还是和以前故意迟到一样,做一个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试验。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建议不仅改变了那个贫困生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林钦禾终于又再次收到了信,写信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在信中先是解释自己前段时间请假陪妹妹住院没有时间写信,接着又雀跃地跟他报告了资助项目的好消息,发誓会为了他更加努力学习,争取到文华一中读书。 林钦禾花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皱着眉看完信后,点开苏芸刚发给他的当月清水一中月考成绩单,眉头蹙得更深。 年级排名第二十名,只比上次月考前进了三名。 太笨了,一个月只进步了三名。照这个速度下去,根本没办法成为第一名。 林钦禾心中轻微动摇,要不要把资助限制改成前三名?他细想了片刻,又冷酷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如果连清水一中的第一名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说在为他努力? 从那时起,苏芸开始将这个学生的周测月考成绩单及时发邮件给林钦禾,对此她疑惑但并未询问,只是偶尔她也收到过林钦禾对直播项目的质疑,问她清水一中是否有在认真践行远程直播项目,教学质量如何。 苏芸再三保证,清水一中对待直播项目再认真不过,只是并非每个学生都和林钦禾一样是天才,而这个学生的总体进步速度也堪称天才。 直到后面一个月,成绩单上的名次突飞猛进窜进前五,林钦禾才停止质疑。 但随着高中第一学年接近尾声,林钦禾发现收到的信越来越少,期末前一个月更是一封信都没有。 对此林钦禾表示宽宥,毕竟期末考试快到了,没有时间写信也很正常。 只是门卫室的保安每次在看到他时,都要自以为是地跟他多嘴一句,说今天又没有你的信,让他颇有些烦躁。 高一学年的最后一次考试,文华一中与清水一中在相同时间举行。 最后一门考完时已值傍晚,林钦禾在喧腾中如常地走出考场,他往西边的天空望了一眼,目光所及处,落日燃烧正盛。 在拿到文华一中期末成绩单前,林钦禾先一步拿到了清水一中的期末成绩单。 看到高一年级排名最顶端的那个名字时,林钦禾体会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微妙感受,大概是因为很多事情,只要他想做大都轻而易举,唯独这件事,他没办法自己掌控,却有人为他千辛万苦地做到了。 而他早已习惯于自己为别人做什么,很久不再寄希望于别人为他付出什么了。 其实那时的林钦禾并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能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竭尽全力,但如果能有这么一个人,即使与他的人生并无交集,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时林钦禾设想的很清楚,等这个男生在九月份正式转到文华一中后,若有机会,他不介意与这个男生成为朋友,并愿意给他提供一定的帮助。 他甚至想,这个人若下次给他写信报告好消息,他可能会愿意回一封信,表示祝贺。 但林钦禾怎么也没想到,期末考试后的暑假里,整整两个月,他竟然一封信都没收到。 加上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月,信断了一共三个月。 这人高兴过了头就忘了?林钦禾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不悦,但事实是他确实很不高兴。 这份不悦经历了一个暑假的积累,让他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设想。 九月开学那天早上,正打算早点出门的林钦禾被罗徵音叫住,说杨多乐有点不舒服,不想去上学。 林钦禾只好去杨多乐房间,任杨多乐耍赖了一会,最后答应帮他在开学第一天请假才得以结束。 “钦禾,记得帮乐乐把笔记记好,如果老师要重新安排座位的话,一定要把同桌的位置留给乐乐,他这次能进一班太不容易了。”临走前,罗徵音嘱咐道。 林钦禾停住脚步,没有任何脾气地点头答应了。 给杨多乐记笔记、补课这类事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也是他从未跳级按部就班上学的原因之一。 “你今天怎么这么着急?”罗徵音嘱咐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林钦禾怔了怔,只说道:“快要迟到了。” 开学第一天的城市不可避免地拥堵,林钦禾像平常一样由司机送到学校,到达学校大门时,铃声刚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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