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先订的行程放在一周的后半截,想让大家回来后直接过双休日休息。但因预订太晚,公园烧烤和漂流的排期都满了,这才调整到周一出发。 然而同事们依旧保持高度肯定,因为可以占用工作日的团建都是好团建。 许添谊分明看到了另一车坐了许添宝。一头粉色头发埋在人堆里,正在和周围的同事说说笑笑。 没人放在台面上说过,但实际实习生都是招来专做dirty work,工作任务包括写简单的文案,做周报月报的数据统计,以及最重要的体力活—— 秋季的campaign需要邮寄大量物料,合作的agency会负担一些,其他的全部都需要他们自己完成。 换言之听上去光鲜,其实这些男女学生都领着一百出头一天的工资,用很多时间在明亮的写字楼完成发货打包的工作。然后拿一张看上去不错的实习证明。 因此,秉持人道主义关怀,一般遇到下午茶、团建之类的活动,团队也会带着实习生一起参加。 大巴上了高速,手机震了震。通信运营商发来短信,提醒离开了原本的城市。宠物店微信发来遛壮壮的视频。 许添谊今早出发前将它送到店里,又想起韩城的客套之词。宠物店是速食,总得找个好人家托付才稳妥。 许添谊看车窗,一路碧空如洗,让他跟着内心澄澈,短暂忘掉很多烦心事。 他认为壮壮能遇到他,真是运气不能再好。他的目光又掠过前排贺之昭的后脑勺。这样也算为他自己积德。 行至目的地公园,临近傍晚,适宜开饭。太阳下山了,草地上的地灯向周围灌溉光亮,晚风柔和很多,杂糅自然的香气。 不需要全部人马都上阵烧烤,炉边站的几个都是熟面孔,那些乐于为群众服务的人。 贺之昭原本绕在许添谊身边,还试图亲自上手操作,被秘书强势地挡开:“我来就行。”恰好一旁王磊端着iPad过来喊人,两人就一同就近坐下了,对着屏幕开始商议事情。 等不及吃烧烤,像春秋游,有人先掏出自己带的零食分享起来。 因为是年纪小的实习生,许添宝成为第一批拿到的。他接住了,惊喜道:“哇,是果冻诶。” “好久没吃过了。”他说,“我五六岁时候,因为吃它差点死掉,所以后来都没买过。” 因为人显然没死且康健,所以话题轻松。旁边同部门的同事笑作一团,彻底接纳他:“怎么会啊,吃呛到了?” “对啊。”许添宝道,“因为遇到件事特别好笑,结果边吃边看戏,就呛到了。” 大家追问,什么事这么好笑。他却说:“忘记了。人小嘛,什么都有意思。” 烧烤的气味流窜在欢声笑语中,话题转而变为了谈论童年,谈论最近常被提到的childhood trauma,有女生说因为小时候总被妈妈用衣架抽打背部,现在心里都常常有很极端的念头。每个人都有,程度不一。 许添谊都听见了,许添宝说的也听见。但他装作没事人,机械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摆放食材、翻转、移动。 对他来说,那是彻底的无视和多余。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觉得自己好多余,呼吸也多余。尤其是看到另一个小孩却接受着过度丰厚的爱、关怀、呵护,更是嫉妒到发狂。 童年总被预先知晓答案的问题困扰:为什么羽绒服这样的好衣服,那人有却不珍惜,穿个两次袖子就脏得没眼看;为什么钢琴凳子,归了那人就坐都不能坐;为什么高乐高放在柜顶,闻味道都奢侈;为什么那人可轻易夺走一切,连友谊、最好的朋友也是。 为什么都讨厌我,又是为什么只喜欢他? 每次看许添宝得意洋洋,其他人哄着宠着,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 许添谊看在眼里,心里都在想:我也想要。 但他说不出来。更何况也不是说了就会有,所以每次都冷酷地保持沉默,像只黑猫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路过走了。 Kelly原本也坐着和别人聊天,看见许添谊忙忙碌碌,有些不好意思,挪过来说:“功臣啊,你去休息吧,我来,游奇在那分啤酒呢,你也吃点。” 许添谊又强硬拒绝道:“没事,你们吃,我来烤就行。”炭火将他眼睛熏得有点红。他习惯做背离自己愿望的选择。 食材都已提前腌制过,无需调味。许添谊将烤好的东西整齐码到餐盘上,随后端到贺之昭坐的地方,说:“喜欢什么和我说,我多烤一点。”一会又倒了几杯饮料,再端过去。 他一边继续烤,一边瞟远处观察,发现贺之昭似乎并不爱吃。他想起对方年少时候也口味清淡,不爱吃过咸的,也不吃辣的,心里有了猜想。 因此烧烤结束到达酒店后,许添谊不熟练地翻找查看了社交软件的一众推荐,看到附近有家极为有名的老店,专做梅花糕,便做好决定。 热的、甜口的,能饱肚,最合适。 店家没有外卖,他又坐车去寻到了公园后面两道街的地方。 来回折腾了快一个小时,幸运买到打烊前最后一炉。拎着轻飘飘一袋东西回到酒店时,许添谊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发现自己又循规蹈矩地踏上了老路,也可能是在重复的螺旋中从未离开过。 往最重说,明知这行为多余,作践情感,只知付出讨好不求回报,没必要,又忍不住做。 也还是拒绝一切形式的坦率。因为承认自己的脆弱,就像软壳虾失掉最后层铠甲,被剥夺捍卫尊严的安全感和防御力,所以连心声都要遮遮掩掩。 他的报复计划是让贺之昭离不开许添谊的精心服务。可如今,他表达喜欢的方式,也不过如此。 直白、简单也无用。 另一边,许添宝在房间放下东西后,就立刻去找了贺之昭。 “哥!”门一打开,他就兴奋地想要扑上去,“好久没见,我来啦!” 常年累月的职场经验让贺总立刻警惕地躲开了,他问:“你是?” “我啊!”许添宝笑得天真无邪,还是使用几岁、十几岁那套。因为童年太顺遂,亲友太宠爱,所以很容易产生人际交往靠循环往复,就可以轻易成功的错觉。本质是太自恋。 贺之昭毫无头绪,不记得什么粉头发,好惊人,便说:“你走错房间了?” 许添宝一字一顿说:“我啊,许、添、宝!” 念出这旧名字,他也有点陌生。青春期后他开始嫌弃本名太土,逐渐强烈,以至于一成年就不顾于敏和许建锋的强烈反对去改了名。 现在他身份证上叫许明橙,工作里的英文名叫Eric,总之都和“宝”字彻底切割,沾不上边。 也因此,招录时没人将他和那个楼上平时严肃得让人有些害怕的小许秘书联系在一起。 贺之昭果然想了起来,请他进去,让他觉得这本名也没那么糟糕。 Kelly给几个高管订的房间比普通员工的宽敞些,而且是单人间,没有室友。 床铺很整齐,只有行李箱在旁边摊开了,为了拿书桌上那台笔记本。 “我自己投简历来实习啦。”许添宝找了最近的沙发坐下,一边看贺之昭,“你居然都忘掉我长什么样了。今天那么久,都没认出我。” “抱歉。我常常忘记别人的长相。”贺之昭边解释,边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着手完成那封写了一半的邮件,问,“找我有什么事么?” “来看看你。”许添宝道,“我现在在品牌部实习,帮忙写文案、发快递。发快递好累啊,每天都要发好多——”抱怨完,又话锋一转,“哥哥,留在这里很难吧?我问邱姐,她说部门没有HC了。” “是的。”贺之昭礼貌说,“现在已经满额了。” 许添宝思考了,故作天真:“我表现很好,什么都愿意做。之后可以帮你也做点事情吗?我都会学的。” 贺之昭写邮件的思路被打断,皱了下眉。 原本幼时对方作为许添谊的弟弟,小谊自己不管,他就得跟着管上。因为逻辑推理可得,两个人都不管,就都没好果子吃。 但现如今许添宝已经是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他实在没有看管的兴趣。 当然,如果小谊有这个想法,他也可以进行相应的考虑,至少看一下简历。 讲到一半,门铃响了。 --- 但在走廊寻找房间号时,许添谊还是做出了点带有渺小奢望的心理预计。 他希望贺之昭能把东西吃完,觉得满足满意,然后简单感谢一下许添谊考虑周到,工作贴心,就可以。 他站到正确的房间号门口,按响门铃。 许添宝开的门。 见是他,便说:“有事商量,等会再来吧。”又把门阖上了。 啪嗒。 走廊恢复安静。 商量什么呢? 许添谊站在门前,发呆想了几秒,随后重新开始按门铃,没完没了地像催命符。随后又等不及,开始直接用指节叩门,力气之大像不管不顾要把骨头敲碎。 漫长,但也其实只有十几秒,门重新打开。 因为无功而返,目的没达成,许添宝走出来时,不耐烦说了句:“神经病。” 贺之昭因为那敲门的噪音刚站起来。 许添谊错开身走进屋,沉默地将塑料袋子搁到桌上,说:“梅花糕。” 他回头,看到那张软沙发有坐过的痕迹,遂过去捋平,把两个懒散睡着的靠垫重新摆规整。 “谢谢。”贺之昭捞起袋子,闻到味道,真的饿了,招呼道,“小谊,过来一起吃吧。” 许添谊置若罔闻,又看到床边行李箱开着,最外面是两件衬衫,就走过去说:“我挂起来。” 贺之昭看着许添谊把衣橱门移开,挂上一件,又去弯腰拿另一件,欲阻拦打断。他说:“小谊,你不用干这些。” 坦白讲,虽然叫秘书,但许添谊的工作职责的确从不包括这些,也不用做这些。 “其实烧烤你也不用帮我弄,我可以和你一起。”贺之昭用力思考怎么描述,“毕竟你是秘书,不是保姆,能帮我对工作上……” 保姆。 听到这两个字,一晚上艰难维持的体面被揭开来,破碎的、摇摇欲坠的心彻底陨落。 所以——你也觉得我一味的付出和讨好很可笑吧。 会和许添宝如何形容?还是连利用都不屑一顾了? 自尊心像脆弱的气球,飘到最高点。 随后,一整个,窘迫地爆炸了。 情绪攀升至巅峰,咒语失效,许久压抑着没有完全爆发出来的症状如洪水袭来,裹挟住全部的理智,一齐冲走了。 “不用管,我这个人就是很贱。”许添谊浑身颤抖地站起来,将原本拿在手里的衣服扔到旁边。 “什么都愿意做,廉价货色。”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气息不稳难以遮掩,像最烈的蒸汽不断顶铁锅的盖子,“就是跟狗一样啊,随便给根……骨头,就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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