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先吃完,擦嘴,他看到一旁的客厅摆了两个大箱子,快装满了,可屋里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少,问:“这些没装进去的怎么办呢?” “没关系,带不走的,留给我哥哥他们了。”姜连清答,“轻装上阵。”也有不想带走一切代表过去的器物的私心。 人生以此为切割点,注定是崭新的、不一样的篇章。 许添谊犹豫了下,问:“姜阿姨。你是要和那个外国人结婚吗?” 姜连清点头,说是。 “好。”许添谊巴巴地说,“祝你幸福。”这是没有任何功利心,最真挚的祝福。 姜连清看许添谊,和贺之昭一样,在同龄人中算高。但那么多年前初次见面时,就连她的腰都没到,比现在的许添宝还要小。她愧疚,因为两个人是从小相互陪伴长到大,如今分别就像活生生要撕开黏在一起的橡胶。 然抱歉,却也不免有那样的念头——两个孩子都还小,人生才刚开始,这别离当下似乎是沉重,等过个十年看也不过如此,到时候自然有新朋友在身边相伴。又是崭新灿烂的一轮。 许添谊扭头问贺之昭:“我们家电话号码多少?” 贺之昭报出八个数字,摆脱了性命之危。 许添谊点点头,说:“你在那边,弄好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好的。”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许添谊踌躇了一下,还是拿出自己口袋折的有些皱巴的白纸。他说:“你写个保证书给我。一旦安家落户就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样,以后我还能写信给你。” 贺之昭答好,接过对方递来的纸,老老实实写下:我保证安家落户后就立刻打电话给许添谊。 落款写上保证人,贺之昭。还严谨地落了个日期。 许添谊拿起纸反复看了几遍,缜密地搜罗还有什么遗漏掉的,他在思考让贺之昭按个手印的可行性。 外面有人敲门,稚嫩的声音冒出来:“之昭哥哥,我来找你。” 许添谊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怎么回事,趁姜连清去开门,他把桌子收拾好,抽走那张纸,对旁边的人说:“我走了。” “再坐一会吧。” “不,我走了。” “我不想你走。许添宝也来了……” “对啊!他来了,所以我要走。”许添谊说,“那个袋子不准给许添宝看见,否则我杀掉你。” 走出去时,他和许添宝擦肩而过,听见宝急切地说:“姜阿姨,可以换一换吗……” 他又情不自禁地流汗了。 走到转角的时候,身后门忽然大开,姜连清喊:“小谊,等一下!贺之昭有个东西想拜托你。” 许添谊赶紧扭头往回走,却不愿再进屋,只等在门外。一直等到贺之昭捧着个方型的水缸走出来。 “这个带不走。”贺之昭在他面前站好,问,“小谊,你能养他们吗?” 透明的水缸中,几尾金鱼不知所谓地游动着。走廊唯一的透气窗特赦冬日的阳光进入,光透过玻璃缸,在地上投射出澄澈的水波纹。 许添谊不想接,但还是接了。他想问这缸鱼是只给他养,还是给许添宝一起养?又听见宝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失去了质问的信心。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情不愿说:“我把他们都养死。” 贺之昭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关系,每个生物都有从生到死的过程。” 因为死亡是必然的死亡,所以道别也是必然的道别。无非早晚问题。 许添谊被一种宿命感击中了。他头垂着,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想了想,生怕贺之昭忘了,又小声撂了狠话:“不给我打就去死吧。” “知道了。”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第二天,水英阿姨特赦,让计程车破例停进了大院中央的空地,许多人围着车送他们。 许添谊从人群中杀出血路时,贺之昭已经打开后排的车门,正准备坐进去。看到他来,就又重新走出来,快速站直了。 许添谊咬了咬牙,当着所有的人的面猛踹了贺之昭一脚。 贺之昭疼得缩了下,接着发愣看自己黑裤腿上的脚印,没说话。 周围的阿姨婆婆们沸腾起来:“噫于敏家的小孩怎么回事?”“你毛病啊?”“你踹人家干什么?”“很恶劣的这个小孩!” 许添谊站在人群中心,被往后拉了拉,仍旧倔驴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了一夜,想到自己同学录的背面,写的很小很密的一串“勿忘我”,回过神很羞耻。而且他怎么都不放心,不觉得贺之昭能一直记得他。贺之昭真是不记事,好像也不记得他们这么多年一起玩耍的琐碎事情,所以会倒戈向许添宝。 然而记不记得是一回事,但以喜悦或怀念的心情,还是以愤恨和讨厌的心情记得,这根本无所谓。 恨比爱长久,这是公认的。 因此,为了让贺之昭始终能时不时想起许添谊这个人——许添谊只能出此下策,他寄希望于贺之昭和他一样是个非常记仇的人,这样就能记得久一点。 “我们下次再见面,你可以踹我两脚。”许添谊说,“到时候你回国,在机场,把我摔地上也可以。” 贺之昭点头又摇头,说:“我不会踹你的。” 可是此后很多年,他们没有再见面。
第23章 再见童年 许添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每天放学一打铃,他便提件行李一样,飞快拎着许添宝回家,然后第一时间扔掉书包,滑行过客厅,蹲到茶几前,屏息探查那台摆在上面的座机,查询这一日的未接来电记录。 没有。 为了凸显出紧张感,他在心中为贺之昭设置了满分为100分的信用分。这两日,他考虑到从中国至加拿大的旅途长,有时差,人生地不熟。贺之昭恐怕也不容易,要稍许修整,来不及打电话,情有可原。 于是仅扣10分,以示警戒。 贺之昭离开的第二天,学校举行了期末考试。许添谊又不禁怀疑贺之昭是故意这个时间点离开的,这样就可以不用考试了。 这一年的卷子批得稍微慢些,到返校那日才真正出排名和成绩。许添谊如愿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笔直又单薄。象征他又一次梦幻地拿到了第一名。 屈琳琳把自己准备的奖品,一本有密码锁的精装笔记本送给状元,笑着表扬他:“许添谊这次考得很好哦,下次要继续保持。” 这一次,学习上长远的宿敌已经不在此处。 许添谊收下,想问,老师,你觉得如果贺之昭在这里,我还可以拿第一名吗?最后没有问出来。 他极隆重地捧着粉色的成绩单回家,近乎是跑着回去的。他要马上告诉妈妈自己考了第一名,要告诉贺之昭自己考了第一名。 双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这种情绪的不稳定一直持续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座机前,发现未接来电空空如也。 为什么没来电话呢? 这次于敏终于和缓,给予肯定。因为有了对比,许添宝的成绩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许添谊原本期待宝要挨骂了,但于敏也没说什么,只让宝跟着他学学,不懂的就问。 他忽然失望地觉得——这就是个考试而已,考不好,下次再考就好了。 有些东西大概比分数重要很多。他大概更希望贺之昭能一直在他的身边,即便一直考第一名也无所谓。但他意识到时也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快打电话给我啊。 许添谊对此表示强烈谴责,他既在心里不耐烦地催促,又在行动上翘首以盼。等待一通越洋电话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桩事。这样,他就可以无视思念的悲伤和别离的愁苦,这些都太沉重了。 只有等那串电话铃声,是让人值得期待的好事。 因为电话迟迟不来,许添谊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毕竟两地有时差,贺之昭极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在他半夜睡觉时候打过来。这就容易错过了。 越深入想,许添谊愈发觉得有可能,因怕错过来电,睡觉都变成了提心吊胆的一件事。 每天临睡,他都特意把茶几移到沙发旁边,这样座机离床头最近,若有电铃,他就能迅速跳起来接。 因为心里有事装着,睡眠变浅了。夜半三更,许添谊时常没缘由地转醒,然后反应两秒,睡眼惺忪又熟练地从被窝旁边掏出手电筒,照着看座机上有没有错过的电话。 仍是没有。 过去整一周,杳无音讯的贺之昭的信用分已经只剩下61分。再扣,就是不合格、需努力,这对优等生来说不太体面。 许添谊宽宏大量,咬咬牙决定这一天只扣0.5分,以示警戒。 第二周、第三周。 许添谊的焦虑逐渐难以掩盖。 他怀疑贺之昭遭遇不测了。谁知道这个叫加拿大的地方安不安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寒假开始了,两月末这个重要的节点也逐渐逼近。许添谊学会了去图书馆,往去学校的反方向乘两站,下来就到了。人少、书足够多,走到深处就像掉进迷宫,能忘记现实,消磨一些没有朋友的空寂时光。 他从中午吃完饭去开始看,一直看到晚上回家吃晚饭。 这一日他如常看完书回家,在晚饭前,准备给金鱼缸里的鱼也喂一顿饭。 就见鱼肚白。三条鱼齐刷刷地停止在死的水面,眼睛睁着,因为鱼不会闭眼睛。 是贺之昭最后拜托的三条鱼。 许添谊捧着缸,扭头大喊:“你干什么了?!” 宝支支吾吾,有点脸红耳热:“我就是倒了点吃的给它们!” 许添谊去翻鱼食,发现原本近乎满着的,现在消下去了一大半。仔细看,鱼缸底部也沉积了不少没被吃掉的颗粒。 因为这次没人负责捞出来,鱼都被撑死了。 金鱼会预知到死亡而哭泣吗?许添谊没学过自然科学,不知道鱼没有泪腺,所以一厢情愿以为鱼也会哭,只是流在水里没人可以看见,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一如额角的汗蒸发在阳光里。 放假过年,然后是新学期。年后果然马上来了上面的人,说家属院因为厂的主体搬离,政策变动,不再允许设立了。意思就是要征收拆除,另做他用。 大人们常挤在水英阿婆住的门房间开夜会。小孩是不准参加的,因此许添谊只知道许建锋会去,去了回来会和于敏商量,但不知道具体又说些什么。当然,无论哪种抉择和方案,最后落地,不过是走和不走的区别。 这一年的2月29日是周日。许建锋去朋友家打麻将,于敏带着许添宝上兴趣班。上午逻辑课,下午钢琴课和诗词课。晚上才回。 家里没有人,许添谊一直等待,宛如等待神谕,或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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