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蹲在茶几旁的座机前,刚拨通120的电话。他听清身后的动静,沉默半秒,把电话挂了。 趁此无人关心的空隙,他跑到了卫生间里。 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他不能在妈妈面前露出丑态。 快,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许添谊催促自己,看肥皂盒,看牙膏,又打开橱柜,看洗衣粉的用途说明。若不慎入眼,请立即用大量流动清水冲洗…… 身体的不适感越发严重,他靠着墙滑下去,蜷缩了起来。 无助之际,许添谊兀自想到贺之昭。 在他的潜意识中,贺之昭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像灰蒙蒙的海面突兀、但明亮的灯塔。仅一盏,但足以点亮人生。 要想些能让心情变好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要想贺之昭呢?贺之昭没什么好的,是个非常迟钝的笨蛋,什么都不懂。 对,贺之昭是笨蛋。 就像魔法的咒语显灵,也可能因此满脑子是贺之昭,的确有了用处,那种要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又逐渐退却了。像潮水退回了安全线内。 许添谊缓了缓,若无其事地从卫生间走了出去。 因为这突发情况,那晚的饭桌上,没人说许添谊考砸的事情,也没人说许添宝噎住的事情。这两件事像捆绑在一起,都揭过了。除了从此以后,家里再也没见过果冻。 唯独漏掉一件。于敏还没给那张卷子签名。 许添谊当然不敢自找不快,但没有签名也过不了老师检查那关,逼至绝境,想到自行伪造。 这一晚他在弹簧床上打着手电筒,对着以前卷子上于敏的签名描摹了很多遍,再拿着簿子试着独自签。 最后落实成果时太紧张。以往敏字最后一捺都显得飘逸,他签得顿挫。 第二天一早交上去,惴惴不安等了一天。临放学时,庄老师将检查完的数学卷子重发下来,在分数旁打了新鲜日期,又将那七张满分的卷子钉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墙上,以供大家学习瞻仰。 许添谊知道算是侥幸通过了,心中大石头落地。 他在人群中仰起头,看墙上贺之昭名字旁那工整的“姜连清”,然后看答卷,红色的对勾如同浮世绘上连绵的海浪。 此后,许添谊总觉得自己像被一种蛰伏阴暗处的怪兽所追赶,怪兽在暗,伺机而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功追上他痛咬一口。所以也就永远都提心吊胆,高度警戒。 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原来身体康健,情绪也可以成病。 然有了第一次过度通气的经验,许添谊逐渐摸索明白身体出现哪些征兆就是要“发作”。相应的,他也磕磕碰碰地探索出了一套自我疗愈的方法—— “贺之昭是笨蛋”这句话如同咒语,只要不断默念这句话,那种发麻的、畏惧的感觉就会神奇地渐渐退却。 虽然贺之昭是不是笨蛋有待商榷,也可能那单纯的音韵意义已经超过了实际的字面意思。 但这都无关紧要,因为许添谊终于逼迫自己成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勇敢骑士。
第14章 第一次冷战 天气逐渐变热,校服一件件变少。期末考试前,许添谊念了很多遍“贺之昭是笨蛋”,诅咒一样。不过结局平缓,贺之昭依旧是班级第一,除了语文其他的都是满分。 许添谊没能拿回第二名,屈居班长蒋菲之下,位列第三。但或许惨败过了就懂得珍惜成功,这一次虽然仍旧输了,但至少是一个可以交差的成绩,而且也没再犯那种病。他安慰自己该知足常乐,只是仍有难以言明的怅惘。 返校领成绩那日,班主任叫了几个同学留下来誊成绩,两人都入选其中。教室里没空调,屈琳琳好心喊他们去了办公室,给他们用空闲的桌子。 这是间极宽敞的房间,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在这里办公,中间由储物柜和落地的盆栽分隔成两半。 “胡恺,周测第一次87……”今年学校政策变动,每个学生都要做张A3大小的学期登记表。许添谊负责报名册上老师之前记录的周测、月测成绩,旁边的贺之昭负责誊写在每个人的表上。 写着写着,屈琳琳去问其他科目的老师要成绩记录单,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人不多,大考都结束,环境很轻松。老师们吃水果、喝茶、聊天。 隔着储物柜,另外片正在开茶话会。 “都直接坐到厂外面抗议!可是有什么用呢……” “迁址这个事情,是板上钉钉的。” “那你们这个二姨怎么办?” “诶,我记得屈老师的爸爸好像也在二厂里?” 许添谊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记得许建锋也是在什么二厂。 “真的假的,她在么?” 有个老师的脑袋出现在储物柜上面,张望两下:“小屈不在。” 许添谊一边分心听,一边不慎念串了行:“陈智萍……94,不对,是91。” 忙低头看贺之昭,已经将94写了上去。 “我念错了。”许添谊慌乱道,“怎么办?”成绩是用水笔誊写的,两个人都没带书包,砂橡皮不在身边。 贺之昭从屈琳琳的桌子上找到把美工刀:“没关系,我把数字刮下来。”好像两人在一起,一个问怎么办,还有个就会说没关系。 这间隙里,隔壁又说了厂迁去嘉兴、工人抗议、只发一笔遣散费之类,林林总总,许添谊都记在心,只是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如何,美好的暑假正式开始了。 今年许添宝从幼儿园毕业了。园里组织了为期三天的军训,训练内容包含立正稍息,还有军体拳。 上午刚完成汇报表演,回到大院,又被于敏叫去给邻里展示才艺。 许添宝穿着迷彩服站在水泥地上,先神气地喊“左勾拳!”再做招式。那么小的人,就像发僵的面团伸出四根胡乱舞蹈的触手来,引得掌声连连。 除却毕业证书,还拿回张单人毕业照。宝穿了学士服,戴了学士帽,手握卷轴做道具,看上去文化程度很高。 于敏爱不释手,托照相馆放大裱在了墙上。 许添谊和往常一样,每天都去贺之昭家写作业。 过了暑假就是五年级,念完了就得上初中。临近毕业季,他认为非常有必要和贺之昭谈一个重要议题,即两人升学以后的友谊存续问题。 贺之昭将一样样作业摆上桌,许添谊对照着记录的作业清单检查。这次语文布置了两篇作文,其中一篇叫《我的朋友》。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许添谊一脸严肃地拎出作文簿子,对身旁人关照道:“你得写我,知道吗?我也会写你的。” 贺之昭答好,把簿子收了回去。 “还有,我问过了,我们对口的初中是一附中,离家稍微远一点,得乘两站公交车,但下了车就是。”许添谊说,“下次我们可以去看看。” 贺之昭点点头。许添谊说完了这铺垫,接上:“到时候我们是一个班就还坐一起,不是一个班,放学就一起回家。” 他耳朵很烫地说:“我会来找你的,你别和其他人玩,知道吗?” 这话太霸道,像宣誓主权。 然而还没等到回复,像什么东西灵验了,门铃骤然响了。 许添谊惊讶地问:“谁?敲错了?”这个点总不该是姜连清。 两人一同去开门,便见个熟悉的大锛儿头站在门口。这人因天热剃了个寸头,精神抖擞地背着双肩包,左手还客气地拎了个西瓜:“嗨,我来了!”正是贺之昭的前桌胡恺。 他看到旁边还有个许添谊,便说:“咦,你怎么也在啊?” 许添谊大脑发懵,戒备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玩儿啊!”胡恺撂下西瓜,边换拖鞋边往里看,叨叨地说,“哇贺之昭,你家真干净!有啥好玩的不?对了,我带了七龙珠的DVD,你看过没?哦对,我出门前拿了二十块钱,等会咱们一起出去买冷饮吃吧!” 他刚准备进屋参观,被许添谊拦下:“洗手。” 胡恺倒是挺听话,挪到水池潦草地洗完,终于得愿踏入门槛。 他先去看阳台,再去看客厅的金鱼,撒一把鱼食,然后跑到一扇门前,又被拦住。 许添谊怒目圆睁:“这是姜阿姨的房间,你讲不讲隐私啊!” 胡恺摸摸头,真分不清这家主人是谁。但他一向豁达,没心没肺,遂无所谓道:“哦好吧,那贺之昭的房间在哪,咱们先玩儿啥?” 在一道略显阴郁和不快的目光中,贺之昭把人迎接到了自己的房间,又辗转去了厨房,从冰箱拿出一排AD钙奶招待客人。待客之仪姜连清已多次强调。 许添谊紧紧跟在胡恺后面,看他卸下了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根裤衩一套睡衣、一张《七龙珠》的DVD碟片、一包辣条。 碟片被机器吞进去,“滋滋滋”,屏幕上吐出热血的画面,配乐也磅礴地从嘴窜出来。 胡恺兴奋道:“你看过吗?我们从头看吧!” 许添谊难以置信地看这套睡衣,再看贺之昭。 贺之昭竟然带了其他人来家里玩。 他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搜罗记忆,找不到第二例。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出入过贺之昭家,两人一同写作业看电视玩耍。 现在多出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还把他都不好意思喝的乳酸菌饮料,喝得一干二净。 整整一排!四瓶! 等胡恺急匆匆用遥控器按了暂停,跑去卫生间的空档,许添谊终于忍不住了,他有些怨气地质问:“你为什么喊他来玩?” “是他说要来玩的。”贺之昭回答,“我妈接的电话,就答应下来了。” 事发当日,恰好姜连清要打电话时,座机响了。她听到电话那头胡恺要来玩的请求,心中十分喜悦,这意味自己的闷葫芦儿子有不止一个朋友。 开朗、外向点总是好的!于是果断作主答应了下来。 许添谊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这意味着姜连清同意了这门友事。 纵使心里很难受,他不会向外透露半点。许添谊盯着那四个空瓶子看,明明全没喝到,嘴里却好像也泛着股酸涩的、说不上的味道。 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你和胡凯,关系可真好。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贺之昭秉持认真严谨的态度,认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首先,关系那么好,这个“好”字的定义就有待商榷,什么样算好? 他沉思了三秒,没有立刻回答许添谊。 但许添谊误以为这就是他的回复。 沉默,不就是“与你何干”的意思吗? 胡恺从卫生间出来了,大呼小叫的,像需要人接驾。他热络地对着贺之昭道:“怎么样,你渴不渴?要不咱们先把西瓜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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