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懿感到呼吸也为之一窒,一股莫名的热烈情愫开始在他的胸中激荡。 管乐演奏出第一遍主题,半音旋律配合着双簧管那自带神秘感的音色,像是通往一段幻想的幽径。而在那幽径的尽头,钢琴温柔地接过这已然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又在里面添上了一层如织物般柔和温婉的魅力。 在那短短二十秒的时间里,全场一片寂静,只听到钢琴轻灵的乐音,在这剧场之中回旋沉浮,江梦细心地雕琢着指尖的每一个音符,仿佛要在这短短二十秒中,诉尽心底的缠绵情意。 起初,钢琴就像一个对着梦境倾吐心事的少女,她偶尔低声轻语,偶尔停下来陷入沉思,乐队温柔地应和着她,如同一位绅士,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心聆听和对答。 少女开始时,也许并不十分在意绅士说了些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纤细脆弱的烦忧之中,感到茫然无助,但他那饱含深情的语调还是不知不觉流入了她的胸膛、敲开她的心扉,与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随着她的心情而起伏,有时恬静如清早的麦田,有时激越如海浪拍击的陡崖。 那两个声音缠绕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紧密,最终彻底合而为一。 在这一刻,少女仿佛突然之间成长了,变得独立而坚强,她的声音不再带着暮春般的颓靡倦怠,也不再像雏鹿一样敏感而胆小。在乐队愈发醇厚的烘托之下,钢琴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地显露出来,具有钻石般硬朗而璀璨的质地,让人见之难忘。 主题在这样的时机之下,被钢琴再次重现,所有呓语,如今都已铺就成了篇章。江梦闭上眼,无数过往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闪过,好像被这音乐串连到了一起—— 那个阳光过剩的午后,他们睽违已久地合奏K448,在最初四个音奏响的时候,目光相接,就读懂了彼此心中珍藏着的那些共同的记忆; 那个夜晚,他们在跨江大桥上漫步,江风拂面而过,带着潮湿的气味,某一刻,他是那样渴望靠近尹懿,却在凝望他颀长漂亮的背影后,只敢悄悄远离; 那个黄昏,尹懿拉住他的手,把他拽出阴云密布的三楼琴房,他第一次不愿意去想以前和以后,只希望那纯粹的刹那永恒延续下去; 但也是在那个琴房,尹懿坐在他身边,一点点给他纠正演奏,一面在谱子上做记号,仿佛少年时代已然结束了的光阴,只是在那以后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睡,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新醒来…… 在以为自己绝不可能陷入爱情的时光里,江梦曾无数次质疑爱情的意义。一切可以用言语描述出来的特征,都绝不会是独属于某一个人的。人们聊起自己“喜欢的类型”时,会发现,世界上其实有数不清的人,都符合自己说出的这些标准。 但又是因为什么,人最后却总是在茫茫人海之中,只看到特定的某一个,并且笃信自己所期待的一切,都只有这一个人能够满足。然后为了这样的执念,人们在感情中纠结、痛苦,经历无数考验,用旁观者无法理解的恒心和勇气,去追逐根本预料不到结果的结果。 直到现在,江梦依然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当他脑海里不停闪烁的那些细碎的片段,作为某种难以名状的精神,充盈到旋律当中、成为无词的浪漫的时候,江梦却好像获得了另一种释然。 也许人永远无法准确地描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爱来自于哪里、为了什么而产生,又将流向哪里,但只要它一天还能感动所有人,甚至不需要确切的理由,它就一天有着更高的意义。 如果说,人是在为了那更高的意义而活,那么爱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三个乐章一气呵成,直到隆隆的鼓声越来越急,宣告着结尾的来临时,江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弹了那么久。 最后一个音落下,场上静默了许久,才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掌声。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江梦清楚地看见,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泛着泪花。 他还陷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彻底走出来,刑芝用力地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bravo”,就连她的拥抱也带着激动的战栗。 江梦后知后觉地用目光去寻找尹懿,然后,在那个预留的角落,他冷不防地落入了尹懿深情的凝望之中。 手机里还存着那个深夜,尹懿发来的那条消息。现在他们站在这里,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任何多的表示,就这样远远相对,仿佛已经经历过最热烈的亲吻、最深刻的痴缠。 江梦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舒曼与克拉拉、理解了世间一切彼此深爱的情人,理解了什么叫做,“我之爱他,并不只是热情,或是由于感伤的兴奋。这是由于我深信他是一个最善良的男人之故。” ----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 Op. 54*
第63章 Op.14 No.1 === 晚上,大家一起到酒馆去庆功。这地方是刑芝带众人来的,在她介绍下,才知道这酒馆的老板名叫徐初,是刑芝的男友。 两人已经在一起快五年了,算算时间,正好是刑芝麻烦缠身、在乐坛上隐退那段时间在一起的。 按说这种一路相伴从低谷走来的情感,往往都是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不过,大概是因为刑芝很少提及自己的私生活,也很少说自己的恋人,反倒让大家都有些摸不透她的恋爱状况,渐渐就淡忘了。 就连尹懿、江梦和李还这些老友,也只是隐约知道,刑芝在做完腺体摘除手术之后交了一个男朋友,但对方不是古典乐圈内的人,跟刑芝也没有定居在一个城市,他们也就以为,两人只是维持着情侣的名号,与其说是恋爱,倒不如说是有个交情更深些的朋友。 今天在酒馆见到本人,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徐初虽然是个Beta,但却并非平庸得泯然众人。他身上有一种不张扬,却让人觉得舒服的清冽气质,乍看之下就十分出挑。他留着齐肩的长发,随意用根皮筋扎在脑后,颊边还散着几绺,穿了一身休闲的浅色衣裤,比起在场这些学院派的乐手,倒是更多几分艺术家的气质。 刑芝说,徐初是从事音乐疗愈相关的研究的,严格算来也应该是心理学家,不是搞艺术的,听她这样,徐初只笑着反驳: “这又不是你当初撺掇我开酒吧、说我有艺术气质的时候了。” 刑芝皱了皱鼻子,故意摆出一副怕露怯的表情,“好心提醒”道:“今天来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我们不能班门弄斧。” 惹得众人大笑。 在徐初的面前,刑芝难得地会流露出娇憨的姿态,不是指挥台上那个掌控全局的指挥家,只是有些任性,却也鲜活生动的普通女孩而已。 酒过三巡,大家聊嗨了,就开始复盘尹懿和江梦这两场演奏会的各种高光时刻。 尹懿的表现自不必说,据黄叶的“内部情报”称,F市这场才刚结束,巡演后的各种商演邀约,已经能排到明年三月份了,还有享誉国际的大指挥来邀尹懿和柏林爱乐合作。 黄叶每报一项,大家就爆发出一阵闹哄哄的喝彩,尹懿见多了这样的阵仗,并不以为意,他伸手搂过江梦,对众人道: “讲道理,你们在我那场可都没掉眼泪,今天一个二个的,还在舞台上呢,哭得妈都不认识了。” 闻言,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陆卿一面疯狂点头,一面道: “真的真的,今天梦梦那首a小调协奏曲,我直接就把持不住了,也太绝了!” “这就是你长笛差点儿错拍的理由吗?”刑芝假意指责道。 “我气都快哭没了,”陆卿不否认,反而坦率道,“感觉自己完全是凭着责任心,绝对不能让这么完美演出的砸自己手上,才没有当场嚎啕大哭的!” 李还兴奋地念叨道: “我们梦梦现在可太有出息了,尹懿在乐坛上独霸的时代,总算要终结在自家男朋友手里咯!” “加入晨星的时候,就听说江梦是百年难遇的Omega音乐家,”庄卓函点头道,“当时我还觉得不大可信,这次合作下来,他要取代尹懿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看看,我们首席都发话了!”李还一拍大腿,笑得脸上的肉都跟着晃了晃。 江梦让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假装在研究手中的酒杯,以掩盖自己的尴尬,冷不防却被尹懿狠狠亲了一下脸,慌乱中抬眼去看,才看到尹懿醉眼迷蒙中,脸上却写满了动情,真的是比他自己获得了一百一千项殊荣还要快乐。 看着他的神情,江梦立时就觉得鼻子发酸了。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尹懿道,“当初我和江梦一起参加乐团考试,他的综合评定就已经比我高了——我们梦崽,从来都是最顶尖的钢琴家。” “说真的,你俩要不要考虑最后一场加个双钢琴之类的,别说是观众了,连我们都想听呢。”刑芝提议道。 江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当即问道: “那选个什么曲子好呢?总不能还弹448。” “胡桃夹子怎么样,”陆卿道,“用阿格里奇弹过的那个双钢琴的改编版,刚好半小时,各方面都很合适啊!” 尹懿沉默着听到这里,才表态道: “算了吧,要弄也等巡演结束,时间充裕了再说。这么密集的准备新曲子,身体吃不消。” 他说得很隐晦,众人酒劲未散,也都没放在心上,只纷纷表示遗憾,但江梦一听就能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刚才大家讨论的时候,尹懿分明也露出向往的表情了,现在这样说,说到底是因为顾忌着江梦腰上的伤,不想他过度劳累而已。 想到这儿,江梦心一揪,打断众人道: “胡桃夹子很棒,就选这个吧。” 不等尹懿说话,江梦就握住了他的手。他用眼神对尹懿说着“我可以”,那样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 尹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让步道:“先不对外宣传,练着看,最后能弹就弹,不能就算了。” 聚会到了末尾,大家三两成群地计划着要去哪里再逛逛,黄叶也把尹懿拉去商量后面商演的事情,酒馆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刑芝帮着徐初收拾了一阵,才发现江梦还坐在门边的座位,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发呆。 江梦从少年时,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到了现在,因为多少敞开了心扉的关系,变得不那么难测,却还是时常让人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刑芝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抬过去,自己也顺势坐下,沉默地等了一会儿,见江梦无意开口,才主动问道: “有什么不开心吗?” 江梦先是摇了摇头,旋即却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没什么,是我胡思乱想,”他字斟句酌地开口道,“今天演出结束,我看到师哥在台下,真正被我弹的曲子给感动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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