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同一部长电影般涌入他的脑海。 节奏时而低沉,时而明快,色彩时而阴暗,时而鲜亮。 陈封静静观赏。 童年的陈封是个在岛上长大的孩子,记忆中关于整个岛的场景都是色彩阴暗的,仿佛天上总裹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陈封是个从小就被父母力求完美的继承人,每天24个小时,他有13个小时都被排满了学习的时间。 他学书法,学外语,学钢琴,学武术。 却不曾学过画。 在六岁的某一天,他透过门缝看见一个戴佛珠的僧人和父亲聊天。 他这才知道他从未学过画画,是因为他抓周时抓了画笔,却被高僧告诫,此后人生,会因画生劫。 小陈封听到这里,就回了屋子,他学东西向来很快,一边走一边用今日里老师所教给他“反封建迷信”的语句来默默抨击他的父亲。 大抵是因为他从小便有些反叛意识,僧人和父亲不让他接触画画,他便偏要画画。 他没有画笔,只能用单一的黑色铅笔画出一个小东西的轮廓。 他也不知道要画什么,便画出自己脑海中所幻想的最可爱的东西。 它一定拥有着这世界上最柔软的白色羽毛,也有最光亮漆黑的黑色羽翼。 它一定浑身软软的,暖暖的,可以被自己抱在怀里,也可以带着自己飞上天际。 它是全世界最可爱,最无忧无虑的小王子。 可陈封画了它眼睛的轮廓,也给它添上了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却不知该怎么画他的瞳孔。 他现在只有黑色的铅笔,和一根还未拆封的没有墨水的钢笔。 可他就觉得这个小东西应该有一双最漂亮的眼睛,像是最稀有的红宝石。 现在已经是睡觉时间,他不能跑到书房去拿红墨水。 陈封本想先睡一觉,明天早上再添上那小东西的眼睛,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迫切地觉得他就应该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将这个小东西完美地展现出来。 于是他从床上坐起来,拆开那根钢笔,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渗出的鲜血作墨,画出了这个小东西的眼睛。 . 陈封换完这一切后,把那幅画小心翼翼地收拾在床下一个带锁的箱子里。 此刻天色已晚,他有些困倦,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甜甜睡去。 接下来的记忆,如同阴霾散去,如同旭日东升,如同整个世界都被套上了漫画的滤镜,呈现出童话般的色彩来。 ——他画在纸上的那个小东西,在梦里出现了。 连续性的。 六岁的陈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诡异的事情,但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在梦里赴约,像是得到了一把打开宝藏的钥匙。 后来,他又给那个小东西画出了人类的形体。 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小王子。 小王子就应该戴王冠,而它的小脑袋毛茸茸的,戴着王冠总是容易滑下去。 陈封给它画人形时并没有思考太多,也没有进行什么精巧的设计,他只是觉得,那个黑发红眸的男孩子,早已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即便如此,当他那天晚上入睡后,在梦中看见男孩儿,依旧有些紧张。 他从未和同龄人玩耍过。 而且还是这么好看的小王子。 小王子问他:“你是谁?” “我是陈封。”陈封紧张得都有些结巴了,“你……你可以陪我玩吗?” 于是,他便有了朋友。 他为他的朋友画出了优雅华丽的城堡。 为他的朋友画出了善良温柔的父母。 他的朋友是小王子,于是陈封便画出了王子的臣民与王国。 并将小王子所在的世界称之为湖溟界。 他是整个湖溟界唯一的人类,而整个湖溟界都是他为小王子特地创造的世界。 陈封并不是一整晚都能梦见小王子,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能梦见小王子。 但每次他在睡梦中与小王子通宵玩耍,第二天起床总是困得像是一整晚都没有睡觉一样。 而当他为小王子创造了整个完整的世界之后,小王子除了他这个朋友也有了其他的重要的东西。 于是陈封并不会每天晚上都去见他,可每次见他时,都一定是最开心的。 他平日里,带着父母给他的枷锁,完美地扮演着孤岛上如机器般完美无瑕的艺术品,可一到梦中的湖溟界,他便是小王子最忠实的玩伴。 和小王子相处时,仿佛一切都能被丢在脑后。 他是一个被扔进海里的人,只有奋力划动双臂才不会被吞噬淹没。 可他划得太久,感觉双臂几乎要变成船桨,整个身体都要变换成木板。 他开始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人。 可只要和小王子在一起,他就能飞起来。 他能停下他滑动的双臂,他能离开冰冷的海水,他能离开无边的海面。 他躺在岸边,躺在云层,躺在世界上最温暖舒适的角落,和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王子一同玩耍。 小王子是他的翅膀,是他浮木,是他的船,是他的岸。 .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里人给陈封雇佣的教师类别也越来越多。 他跟着心理学的教师学习了威廉·冯特,学习了弗洛伊德,他读了《心理学简史》,也看了《梦的解析》。 他开始发现,小王子可能是存在他幻想中的人。 他试图纠正这一错误,他试图克制着自己不再去见他,不再继续画关于小王子的漫画。 可是长久的克制能带来愈加浓郁的思念,他生了病,高烧不退,意识模糊,躺在床上,一声接着一声喊着小王子的名字。 母亲躺在床边冷冷地看着他,问他说,他嘴里喊的是谁? 他避而不答,最后在母亲愈发尖利的询问中,他沉默了好半响,才沉声道:“……只是个不存在的人。” 病好之后的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思念与渴望。 他拿起画笔继续作画,并用整个夜晚整个梦境与小王子玩耍。 他告诉小王子说他会去参加小王子的13岁生日,却在心里默默地规划着,该给他一个怎样盛大的惊喜。 但他还没来得及给小王子画漫天的烟火,母亲就带着人进来了。 她手里拿着陈封没藏好的画稿,上面有小王子的名字。 他慌慌张张地把手下的画藏好,却被母亲派人一把拿走。 “你现在是在干什么?”母亲问。 画纸在母亲手里,陈封无法隐瞒,只好说了实话:“在给小王子画生日宴会。” 母亲:“你在给一个你幻想出来的虚拟人物过生日?” 有那么一瞬间,梦里的小王子,弗洛伊德的理论,《梦的解析》里的语句和心理教师的脸庞一同涌入脑海。 陈封感觉脑子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几乎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地说服母亲:“阿夜不是幻想中的人,我经常在晚上和他见面,我可以触碰他,也可以与他对话,他是真实存在着的。” 陈封那是第一次见母亲哭泣。 ——母亲以为他疯了。 她的艺术品磕出了裂痕。 她的作品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然后,陈封就被人带到了一个白色的房子里。 他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药,有时会被打针,有时会被输液。 每天都会有人过来问他。 “你的小王子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你的幻想?” 陈封看着他们的眼睛,说:“是真实存在的。” 然后他就遭遇了电击。 “他不是幻想。”陈封躺在床上,无力地笑着,“他的翅膀能带着我飞到好远的地方,他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红色,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无忧无虑的小王子。” 没有人听他描述他的小王子,只有电击的力度被不断加大。 过于频繁的疼痛反而会使人麻木。 陈封在麻木的痛苦中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在想,小王子还得等他回去过生日。 他在想,小王子不是幻想出来的,他当然不能说小王子是幻想出来的。 小王子那么鲜活,他会笑,会跳,会跑。 也会生气,却也会飞过来找他和好。 这样的小王子,怎么可能是他幻想出来的呢? 一周之后,电击的器具被撤去。 屋里来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穿着中山长袍的中年男人。 “小王子是真实存在着的。” 十三岁的陈封看着男人的眼睛,他瞳孔变得暗淡,嘴唇苍白干裂,脸上却挂着挑衅一般的笑容。
第40章 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温和地笑了笑:“我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 陈封有些意外地睁圆了眼睛。 “我相信你。”男人神色变得认真,“你可以和我讲讲关于他的故事吗?” 陈封一动不动地盯着男人看。 高频率的电击,用药和断食已经让他的大脑变得迟钝, 变得难以思考。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生了锈的齿轮, 艰难缓慢地转动着。 他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所说的是在骗他, 还是真心话。 男人拿出一个精美的木制音乐盒,他拧动音乐盒底的发条,然后将音乐盒放置在陈封面前的桌面上。 音乐盒正中间那个带着翅膀的白色骏马绕着轴缓缓转动。 清脆悠扬, 毫无杂音的乐声自音乐盒响起。 乐曲恬静舒缓, 仿佛能让人从冗杂的烦躁中脱离,让人放松, 也让人困倦。 “讲讲他吧。”男人音调柔和,“让我相信他是存在的。” 陈封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开口, 在婉转悠扬的背景音中将小王子的事情款款道来。 讲到最后,他眼睛都有些困得睁不开了, 他尽力把目光集中在音乐盒里那个旋转的白马身上, 可越集中,越觉得涣散。 男人声音又轻又缓,仿佛要刻意进入他的梦境。 “放轻松。”男人低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陈封看着白马的翅膀, 喃喃道:“……小王子。” “小王子穿着什么衣服?” “他穿着白色的……白色的亚麻衬衫, 和红色的双排扣外套, 肩上挂着细长的金色流苏……” 接下来的场景变得朦胧模糊。 耳边有猎猎作响的风声。 他似乎被小王子抱着, 停在身侧即为云层的高空。 小王子似乎在生他的气,因为他没有准时参加小王子的生日宴会。 陈封抱着小王子向他道歉,他耳朵触到小王子柔软的发丝, 他与小王子紧紧相拥,所有的情绪却在此刻无法隐瞒。 他几乎是浑身颤抖着,向小王子诉说他这几日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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