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封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的想法。 . “是爸爸的不对,竟然为了磨练你瞒了你二十六年,我是怕你像我一样从小养成一身有钱家小孩的坏毛病。”陈自华擦了擦眼泪,“但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过得这么苦,竟然因为区区十万块钱被人逼得要跳楼,要不是被三十二楼的外置晾衣架挂住,就不知道……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陈封笑着点了点头:“感谢晾衣架。” “爸爸已经给三十二楼放外置晾衣架的那户人家打了一千万了。” 陈封笑道:“您真慷慨。” “毕竟人家救了你嘛。记住,咱以后要有做富人的气度。” “您说的是。” 父亲走后,陈九星也推门进来了。 他扑到陈封怀里,像只小狗一样汪呜汪呜地蹭。 “吓坏了?”陈封问。 陈九星乖乖地点了点头。 据那些收了钱之后迅速改良的催债人所言,陈九星虽然没被陈封抱着跳下去,但他看见陈封跳下去之后就吓昏了。 陈封一如既往地摸了摸陈九星的头,可心情却不如平常那样逐渐转为平缓。 “爸爸。”陈九星抬头看向陈封,“你刚醒过来时说的天使是什么啊?” 陈封笑了笑:“是爸爸在胡言乱语。” 虽然所有人都说陈封是被晾衣架所救。 可陈封却只记得那个有着黑色漂亮翅膀的天使,以及像猴子一样灵敏地脱离他的怀抱,跳上空调外机的陈九星。 “你的记忆是错的,是受惊时的错乱与幻想。” 陈封对自己说。 列宁说,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可现实却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事实,即为真相。 既然所有人都说他被晾衣架救了,那么他就是被晾衣架救了。 至于黑色翅膀的天使。 只是他的幻想。 至少,他现在只能说那是自己的幻想。 像他刚刚以为陈自华要把鼻涕抹在头发上一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幻想。 . 陈封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走到窗边。 正好看见父亲在大堆保镖的拥簇下走向那辆黑色的,很长的车。 原谅陈封一个月零三天的记忆和生活经验还不足以让他认出那辆车的品牌和型号。 总之,陈自华用手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把手上的鼻涕抹在头发上,然后搂着一个穿红色紧身裙的女人,坐上了那辆很长的黑车。 陈封关上窗户,有些不可置信。 ——陈自华真的把鼻涕抹在头发上了。 . 陈自华坐在加长林肯上,穿着红色紧身裙的女人想为他斟酒,他摇了摇头,拒绝了。 美人美酒在侧,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只是忧愁地望向窗外,忐忑不安地扯着自己的领带,重复性地把鼻涕抹在自己的头发上。 他很紧张。 非常紧张。 每一秒都比上一秒要紧张。 他第十三次把鼻涕抹在自己的头发上,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下嘴唇一周,然后问他旁边的人:“我刚刚的表演怎么样?” “好!”助理竖起大拇指。 “特别好!”秘书竖起两个大拇指。 “非常尤其好!”美女竖起三个大拇指。 陈自华焦躁地把领带扯掉。 很好,全是一堆像屎一样没用的评价。 . “到了。” 司机低声说。 陈自华心脏在这一刻差点跳出来。 他按了一下心脏。 车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默默地闭上眼睛,跪在了原地。 陈自华走下车子,踏在草坪上的脚有些发软。 这里像是一个环境优美的郊外,青草,野花,蝴蝶,瀑布。 漂亮得像是一幅画。 陈自华一步一步向前走,淌过潭池,走到瀑布面前。 他跪在水里,把一颗蓝色的石头虔诚地放置于手心,然后举至头顶。 他嘴唇贴至水面,颤颤巍巍地喊: “绿跳前来复命。” 瀑布忽然停住,所有的水流,浪花和水珠全都暂停在空气里。 任凭阳光在上面洒下七彩的光斑。 面前所有的景象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猛地掉了下来。 那些绿色的草,红色的花,流动的瀑布,像是被人凭空揭下来的壁纸,死气沉沉地瘫在地上,然后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洞口。 陈自华一步一步地朝着洞口走去。 他越走,脊背越弯,越走,身形越小。 走到最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肚皮几乎要贴上地面的,脊背上带着鼻涕一样的黏液的蟾蜍。 “主人。” 他朝着高位上的那个男人缓缓跪下。 高位上的男人收起巨大的黑色羽翼,他转过身子,懒散地坐在宝座上。 如漆黑羽翼般柔顺的发,如血红宝钻般的璀璨的眼,在他绝无仅有的漂亮脸庞上达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他好看得过分,又精致得过分,若不仔细看他的眼睛,很容易忽视掉他手上曾经沾上的鲜血,误以为他只是一位长期呆在宫殿里的,养尊处优的娇惯王子。 他确实是王子,但宫殿早已无王。 . “我,便是唯一的王。” 手里拿着宝剑的男孩念叨着,他忽然举起剑,指着陈九星,一边解右臂的绷带,一边念叨着不为人知的咒语:“巴哼拉米多,找到你了,黑翼一族的天敌和我永恒的荣耀……” 陈九星睁圆了眼睛,眼看着黑翼一族唯一的王被他妈妈拖走了。 陈九星扭头看向陈封,小小的眼睛里全是不解:“爸爸,那个人是谁?” “中二病。” 陈封拿了个苹果,躺在病床上继续看杂志。 这是一本本地发行的小杂志,除了前面放了几篇东拼西凑狗屁不通的婚恋文章外,后面几乎全是小广告。 陈封一个月前醒来时,连字都有些不认得,妻子赵琳琳觉得他拿智能手机太过于浪费,就拿他的智能手机去和楼下商店换了一部老人机和三条烟。 而陈封手里粗制滥造的小杂志,则是陈封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情况下,获取外界消息的主要渠道。 比如他现在就在杂志的广告界面找到了修水龙头的广告。 昨天晚上,陈封就听见水龙头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流水。 他本来是准备自己修的,可现在账户里多了十个亿,倒也不用再心疼这换水龙头的一百六十八块钱。 陈封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的小哥立刻承诺今天之内把水龙头换好。 陈封放下心来。 昨天晚上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声音弄他一宿没睡好,甚至在梦里都是水龙头。 不过梦要比现实诡异得多,他竟然梦见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是因为水龙头,而是因为水龙头上方一个黑乎乎的伸着舌头流口水的怪物。 陈封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他陈封比想象中的更有想象力。 . 陈封只是因为恐高而昏倒了,身体其实没什么事,一瓶生理盐水挂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陈封刚进小区就忽然想起昨天的电动车忘了放进地下室充电。 陈九星见陈封推着电动车往地下室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胆怯地看着陈封,小声说:“爸爸,我不想下去,黑。” 陈封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为难。 他不放心把陈九星一个人撇在外面。 恰在这时,王八强带着他闺女王十美下来了。 王十美热情地和陈九星打招呼,两个小孩就欢快地聊了起来。 王八强对陈封说:“你先去推车吧,我帮你照顾一会儿孩子。” 说完,他就从怀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掰成两半,多的给陈九星,少的给王十美:“九星,十美,来吃巧克力了!” “谢谢八强叔叔!”陈九星乐呵呵地接过巧克力。 陈封叹了口气。 王八强其实是个不错的邻居,不说别的,他对陈九星比赵琳琳都上心。 他和王八强说不定能当朋友——如果王八强没睡他老婆的话。 陈封回过神来,才发现车已经推到了地下室。 这个只有两栋楼的小区是违章建筑,地下室相当陈旧古老,黑暗狭小。 陈封想开一下车灯照明,打开车灯之后才想起来电动车灯已经坏了好几天。 没办法,只能摸黑往前走。 还好,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陈封摸索着找到自己家的地下室,开了门,开灯,然后把电动车充上电。 只是,关上灯关上地下室门之后,整个地下室重新陷入了比刚刚更黑暗的黑暗。 陈封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朝前走。 地下室常年没有清理,走两步全是踩垃圾的声音。 陈封觉得前面很闷热,可后背却出奇地凉爽。 凉爽得有些阴森和诡异。 像是一只浑身冒冷汗的怪物一点一点朝着他走进,空气中似乎也传来腐肉的气息。 陈封忽然觉得身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僵硬的,舌头一样的东西忽然舔上他的后颈。 陈封浑身僵直。 左手却缓缓摸向口袋里的老年机。 陈封掏出老年机,飞快调出手电筒,然后猛地朝后照去! ——他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谁家地下室那条掉了一半的对联被他转身掀起的一阵风吹得舞动。 原来,刚刚抵在他脖颈的,只是对联而已。 陈封摸了下脖颈,那里因为刚刚的动作被对联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渗出了一线红血丝。 就在这时,地下室尽头忽然传来一声野兽般嘶吼与挣扎声。 陈封愣了一下,朝着地下室尽头走去,他走了两步,摸了一下身上的鸡皮疙瘩,停下。 又大步走向出口了。 是……谁家养在地下室的大狗吧。 陈封默默对自己说。 . 眼见光亮袭来,陈封终于松了口气。 他看着几乎让他觉得久违的阳光,为自己刚刚的神经质感到可笑。 “再给九星一条巧克力,九星叫我一声爸爸好不好?” 王八强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畔。 “爸爸!”陈九星毫不犹豫得叫了爸爸,然后一脸高兴地接过了王八强的巧克力。 “爸爸,我也要!”王十美伸出手。 一大两小三个人沐浴在阳光里,一模一样的豆豆眼,一模一样的三颗痣,一模一样略显稀少的头发,一模一样三层下巴,一模一样左脸上荡起的酒窝。 陈封忽然有了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陈封和赵琳琳在这里住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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