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正式见到江尧的时候是在某个周一,江氏大楼顶层的会从早上开到正午,摔东西骂人的声音隔着几层楼都听得见,原本负责送午饭的女助理不敢进去,目光梭巡一圈,最后停在角落里的她身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今天你去送饭。” 那时她年轻没经验,被欺负也不敢吭声,只能忍了这口气,推着餐车就要上楼;顶层有专属的电梯,她按下向上的按钮,心里正想着一会儿会被如何当成撒气筒痛骂,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个年轻的男生,看着像未成年,手里也抱了一个保温桶,看见她的那个大餐车,愣了一下,问:“你要去顶层送餐吗?” “……嗯。” “正好,”年轻人笑了,“今天我带了午饭和你们小江总一起吃,你去的时候别发他那份,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她怯怯抬头一望对方眉眼,抿了抿唇,答:“好。” 两人安静地等电梯上升,途中她又接到那个指使她送饭的助理电话,对方再三跟她交代:“给小江总的那份是不放辣的清炒竹笋和山药鸡汤,里面有我写的爱心便利贴,搞错了你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 “……” 这个女助理喜欢江尧——不是什么正经喜欢,只是妄想嫁进江家走上人生巅峰,她们办公室的人都知道。 而这位女助理有点姿色,外加职位高一些,平日就爱拿上级的架势欺负那些小职员,不是一次两次了,净抢一些轻松的、或者能在大老板面前刷脸的活儿,若不是今天开会情况不妙,给一屋子老板送饭这事估计也落不到她身上。 电梯狭小,交谈的内容很轻易传到第三个人耳朵,她挂断电话,又悄悄看旁边人的脸色,下一秒,听见那个年轻人问:“你以前不做这个吗?” 何止不做,她的工作内容和送饭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摇头,然后想了想,又说:“您放心,您和小江总一起吃饭,这份饭我不会送过去的。”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面前的人能坐顶层专属电梯上楼,言谈间又和江尧那么熟稔,身份肯定不一般……再说了,什么便利贴,里面多半是些腻人的话,也不知道这么搞了多少次,好不容易有个借口能不送,她才不想做这种事! “没关系吗?”年轻人说,“电话里听起来像是你的上司。这样吧,你一会儿照常去送其他人,江尧那份你给我,其他的你不用管,送完来小江总办公室……你叫什么?” “曹雯。” “好,小曹姐姐,”年轻人笑起来,“我叫关越,是江尧的…弟弟。” 她和关越一起到了顶楼,去时好像正赶上会议暂停,她有惊无险地进去送完了饭,便按对方所说去江尧的办公室,敲门前隐隐听到里面在交谈,那个叫关越的年轻人变得一点也不像遇见她时那么温和有礼貌,反而特别凶:“江尧!你笨死啦,别人对你有意思你都看不出来!” 整个江氏都没人敢这么和小江总说话,她听得心惊肉跳,生怕这个关越被骂死,都做好了进去求情的准备,但出乎意料,江尧一点也没生气,竟然还低声下气地道歉:“我真不知道,她之前几次送饭来,里面的东西我都没看,我只吃饭嘛。” 里面半天没吭声,她抬起手准备敲门,听见关越又说:“我不管,你就是笨!还有,你公司里有个叫曹雯的姐姐,你知道吗,她今天来送饭,路上被我碰到了,我听见她电话,那个塞纸条给你的女助理对她很不好。” “曹雯啊。”江尧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调取简历,片刻后说,“奇怪,履历很优秀,这种人就被安排在人事部打杂?难怪江氏烂成现在这样。” 她心里震动,敲响了门,里面很快传出一声“请进”,她推门进去,关越看见她就笑眯眯的:“小曹姐姐,你来啦。” 转头又凶江尧:“优秀当然就要用啊!还有那个刘什么的女助理,你和她好好讲讲,叫她不要动这种心思,也不许欺负同事,这样,你扣她一个月的奖金……江尧、江尧你笑什么啊,听见没有!扣她奖金!” “好,我肯定好好教育她。”江尧笑完了,又哄他,“我马上去说,你是不是该回学校上课了?我让司机送你,快回去吧。” 关越被他的好态度哄住了,哼了一声,有点不情愿地回学校上课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叫一声“小曹姐姐拜拜”,等他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两个人,江尧这才正色,问道: “曹雯是吗?关越说你被刘淑婷强塞了工作,江氏是明令禁止私下进行工作转移的,我刚刚去叫人问了一下,刘淑婷不是第一次对你这样了,还有办公室其他人,她是惯犯,下次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你可以直接举报她。” “不过,应该也没下次了。”江尧忽地又这么说。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那天的会开到晚上,江氏随后洗牌重整,原先的董事会成员走了大半,连带着一些董事会的心腹员工也跟着离了职;江尧看似赢了这场战争,但江氏元气大伤,因为公司运转几乎停止,一些唱衰江氏的老员工争先恐后要逃出火坑,他险些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光杆司令。 尽管如此,叫刘淑婷的女助理还是被江尧一纸辞退书亲自请出了江氏,对方走那天怨毒地盯着她:“曹雯,没想到你这么有手段。” 对方大概以为是她靠什么途径获取了江尧的青睐,才让江总为自己撑腰;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获得青睐的不是她本人,而是那个她曾遇见的名叫关越的年轻男孩,难怪那天江尧听闻关越讲“扣她奖金”时笑得开怀,原来从一开始,江尧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留下这个人。 可江尧为什么不当着关越的面说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她代替刘淑婷成为那个女助理、然后一路凭借优异的成绩做到江尧身边最得力的私人秘书,她总算想通了: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希望自己成为对方眼里想要你成为的样子。 关越希望故事的结局是那个女助理知错就改,她得到应得的重用,江尧不再是下属不切实际想要一步登天时所渴求的踏板;但实际生活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刘淑婷直到走都还觉得她也是凭借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让江尧记住,江尧大约是早看出这一点,才那么坚决地不留下对方。 可江尧没告诉关越,仍愿意维护一个人对残酷世界的天真幻想,对彼时早已见证过人世间丑陋肮脏的江尧来说,是很深刻的一种爱了。 成为曹秘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江尧也许会告白,但两人的发展渐渐不如她所料,后来关越几乎不踏足江氏,她也和这个对她来说意义深重的小伯乐许久不曾见面,她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猜测是关越并不喜欢自家老板,感情这事最无法强求,连对无所不能的江尧都是一视同仁的如此。 直到有天,江尧回公司告诉她,要和关越结婚,并安排她去国外取定制的结婚戒指。 她都愣了,罕见地站在那儿没动,要江尧再重复一遍,江尧就坐在那儿仰头看站得很直的她,目光带笑,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开心:“嗯,你没听错,我要和关越结婚,时间很赶,得辛苦你加急跑一趟……结婚礼服也定好了,你顺便一道取回来。” “好的。”她反应过来,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下行程,临走前想了想,说,“祝您和关先生新婚快乐。”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长松了一口气,真心地为他们感到开心。 戒指和礼服都是她亲自去取的,没经手他人,只不过即将从英国返程的时候,江尧给她传讯说礼服暂且不需要,也是那时她知道江尧和关越是协议婚姻,似乎关越并不是很想举办婚礼,江尧同意了。 她还是看不懂这两个人,不过隐约地感到他们并不像之前那么关系好,但今天她和关越打电话,听关越的语气,又分明是非常关心在乎的样子,和很久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愈发地内敛和小心翼翼——对,小心。 她用这个词来形容老板和他伴侣的关系。 江尧对关越,就总是十分小心,一句话瞻前顾后,非要思索过所有可能,确保自己的感情不热烈、泯然于众人,再包裹上各种借口与谎言,才敢拿出来与对方一观。 尽管她自己母胎单身,唯一的爱人是工作,她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除了消耗彼此感情,没有任何作用。 难道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工作上从没遇到过难题的曹秘书在继刘淑婷被开除后陷入了新一轮对未解谜题的思索,不明白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复杂的人类感情,后座的江尧依然在沉默,车辆行过拐角,她瞥到前方的花店,正是各种花都接连开放的时期,店门口被各种各样的应季花簇拥着,灿烂得不像是城市内车水马龙的无聊春日。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江尧,轻咳一声,和旁边的司机搭话:“今年的向日葵开这么早?” 龙青市公园的向日葵花海是本市很出名的景观,年年春夏交替时期都会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旅游,因此一般到了花季,城市里的花店会进不小数目的向日葵作为纪念品或者装饰品售卖,她隐约记得关越喜欢,江尧和关越还很要好的某年,她经常替江尧买这种花。 司机是龙青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大约四五十岁,是个很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闻言,也看了一眼,笑道:“今年前半年天气都很好,好兆头啊。” 江尧果然被吸引了,说:“陈叔,在花店停一下。” “好嘞。” 车应声停下,江尧却坐在那儿半晌没动,好像停下就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些花,他看了很久,手几次放在车把手上,最后还是收回:“走吧。” “不买一点给关先生吗?”曹秘书觉得自己比花店老板还操心生意。 “……”江尧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样、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一会儿到公司被大家看见,本来最近有关我和他的新闻才刚平息了不久,等我下班再来吧。” “下班可就卖光咯,”陈叔插嘴,“你看,这会儿又有两三个人去买。” “老板,”曹雯回头,两条细眉浅浅地皱起,“被看到也没关系吧,您和关先生是法定伴侣,谁也没资格评价一句。再说了,就算按照您和关先生的约定,也得定期维持曝光度,这本身就是说好的事情,怎么您总是觉得不行呢?” “那不是说好的,那是——” 江尧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失态,他转开脸,止住了话头,转移话题道:“曝光是必要的时候曝光,其他时候他不希望……”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想到被两人误会的结婚戒指,想到自己借别人的手送出的西服,一丝微弱的火苗从他心间升起,前面的曹雯在这时说:“关先生刚刚电话里说,您送什么他都喜欢。您之前不是也经常送他向日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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