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天起,他们见面必定会吵架。每次颜忱随便一句话就能挑起她的怒火,却又在她爆发时沉默不语,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葛宜云看着眼前这张曾让自己迷恋的年轻面孔,忽然产生了浓重的厌倦感。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没法长久,但真的太累了。颜忱不是珍惜感情的人,和他相处的每分钟都像主动把手伸进冰水,已经冻得毫无知觉直至神经坏死,都还要靠自我麻痹能隐约感受到一丝升温来苦苦支撑。 “不知道你这几个月到底怎么回事,反复无常,问你你又不回答。我也不是没脾气的泥人,日子过得够苦了不想睡个觉还要看脸色。你玩腻了就直说,直说行吗?别他妈折磨我。”到最后她也做不到先提分开,而是把主动权交给颜忱,姿态近乎哀求,求他给一个痛快的死或者活。 陈旧生锈的洗手台滴答滴答地坠着水珠,葛宜云低下头,暗暗握住拳头。她感觉到身侧的那条手臂收了回去,降下来的声音毫无垂怜:“那就断了吧。” — 纪慈雪趴在胳膊上看电视剧,周围太暖和,不知不觉闭眼睡了过去。他再被晃醒已是中午,颜忱走了,葛宜云回家做了饭又用保温盒装着带到店里,让他快去洗把脸吃饭。 笔记本里剧集仍播放着,纪慈雪漏了两集跟不上剧情,葛宜云边吃边给他讲解。 饭没吃完,几个初中生小姑娘进来购物,慢悠悠地绕着货架挑选,店里一下子拥挤许多。 她们排队过来结账,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注意到柜台上贴着的几张纸,好奇地问葛宜云:“这是什么呀,姐姐你自己画的吗?” 葛宜云起身看了眼:“都是客人的作品。这叫曼陀罗,可以缓解压力,对心灵健康有好处。你喜欢?那边架子里有卖绘画套装,自己选选。我这儿也接心理咨询哈,很便宜一个小时三十,绝对信息保密。别咨询完了反悔叫家长来找我就行。” 小客人们离开后,纪慈雪收拾好餐具拿去卫生间的水池清洗。他擦着手上的水珠回到柜台边,葛宜云对着镜子试口红色号,同时忙碌地用语音跟微信里的客人聊天,约了七点钟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 纪慈雪听完觉得很神奇:“有点像隐居在小镇子里的女巫。” “夸我骂我呢。” “夸你。”纪慈雪帮她整理柜台上乱摆的杂物:“正规心理咨询不是很贵吗,很多人都没钱看,能有个倾诉压力的渠道,也不错。” 葛宜云开始拿小刷子刷眉毛:“我证在考着,很快就正规了。主要我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有数,顶多引导客人聊聊心情不好的原因,又不给人开药。哪像网上有些专家,成天胡言乱语纯是为了骗钱。” 化完妆她要出去一趟,纪慈雪帮她看店,外面下大雪根本没客人。正无聊,玻璃门推开,颜忱又来了。 纪慈雪趴在柜台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转动着看他走近,才抬起脸坐端正:“你好,买东西?” “葛宜云怕你把她店看没了,打电话叫我过来。”颜忱放下单肩包,拿出数学练习册。纪慈雪给他让出身边的位置:“你写到哪了啊。” 颜忱翻开崭新的封皮,压平,草草在扉页写下自己名字。纪慈雪心知不妙,但看他翻到第一面时仍被白花花的纸页晃了眼睛,没忍住:“引用某位社会学家的名言,你的作业比我钱包都干净。” “有没有点教人的样。”颜忱半点不害臊,还好意思训他这个老师:“不想教别教,净会说大话。” 纪慈雪瞪他:“你又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我头上。我是内疚不是傻了,你说什么都愿意包容。” 颜忱也瞪着他,薄唇微抿没说话。 互相瞪了一会儿,纪慈雪败下阵来,从他笔袋里翻出根铅笔,开始教他做题。 颜忱成绩中等偏下,他是中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很多地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讲得囫囵吞枣,好在学生并不计较,就等着他报答案,把空白处填满了事。 写到傍晚,葛宜云回来,捎着点糖炒栗子。纪慈雪累得只剩半个魂了,摆摆手喊暂停,三人蹲在取暖器前面剥板栗吃。 纪慈雪看出颜忱并没放弃学习,至少有一部分题目,他完全能靠自己做出来,只是高二课程落下得比较多,于是絮絮叨叨说了些下学期要用功的话。颜忱不搭腔,垂着眼睛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葛宜云拿板栗壳丢他:“跟个死人似的。” 她去厕所,柜台电话响了,纪慈雪还惦记着看店的责任起身去接,是社区打来的,提醒业主及时交电费。刚挂断,葛宜云拍打着毛衣出来了,他转身要对她转述通话内容,突然脚下一绊险些摔个狗啃泥,幸好扶着柜台站稳。 纪慈雪低头一看,两只脚的鞋带被颜忱偷偷绑成一团,还挽了个蝴蝶结,幼稚得要命。他气得想笑:“我牙都要磕掉了,你怎么这么无聊啊!” 他俯身解开那乱七八糟的绳结,不轻不重朝颜忱后背捶了几拳。颜忱懒洋洋反手还击,纪慈雪让他逗得越来越生气,又成倍地打回去。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双双被葛宜云赶出店门:“滚远点茬架去,别坏我生意。” 天穹边淡淡橙红余晖不断消融在夜幕中,雪白长街夹在灰暗楼群之间。世界像个巨大鸡蛋的内部,人走在里面很容易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然后就变得惆怅。纪慈雪踢着积雪闷闷不乐往前走,颜忱在他身后半米处,斜挎书包,两手插兜不远不近跟着。 前路似乎永无尽头。 纪慈雪脑子有许多念头在翻涌,煮沸的水一般咕嘟咕嘟冒泡,吵闹不止。很快他发现原来是自己饿了。 板栗他没吃几颗,起不到垫肚子的作用,一真切地感觉到饿,就立即饿得无法忍受,站住等待颜忱,后者却在几步外就停下。 “你饿不饿?”纪慈雪只好回头看:“请你吃面吧,吃完会很暖和。” “huo,不是he。”颜忱纠正。 纪慈雪恍然大悟,随后认真地小声重复正确读音加深记忆。颜忱在身后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在路边兰州拉面馆里找了位置坐好,纪慈雪挺兴奋,绅士地把菜单递给颜忱:“请你先选。” 颜忱看都不看:“牛肉面,二细,不要葱。” “这里你来过?” “带葛宜云吃过饭。” 纪慈雪心里冒出点失落,没在脸上表现,谨慎选好自己的面条,付过钱拿了号码牌,接下来就是等叫号。 他自认为不明显地问:“你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吗。” 颜忱转着手边的啤酒起子:“跟你有关系?” “那先不说你。”纪慈雪也得找点东西在手里玩着,不然不自在,抓住醋瓶:“我妈妈前两天回越南了。” “哦。” “李阿姨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也知道继续烦你会让你不高兴,而且很无耻,但是我——”纪慈雪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很想你。既然你愿意让我教你写作业,那我想,能不能一直教下去?到大学,到以后工作了,我都想继续呆在你附近。你也知道,我们家欠你们的太多了,这么一点一点补偿的话,需要很长时间。” 啤酒起子哗啦掉在木头桌面上,颜忱没再碰,看着纪慈雪内疚而纠结的神情:“你真这么想?还是只想缠着我,才找了堆借口。” “对不起,都有吧。”纪慈雪脸颊烫得快冒烟。 两碗面端上桌,汤清面白,顶上各卧了个漂亮的全熟煎蛋。颜忱把蛋夹进纪慈雪碗里,他没急着吃:“你不爱吃鸡蛋?以前没看出来啊。” 颜忱微愣,用筷子搅搅滚烫的面汤:“习惯了。” 以往习惯把有营养的食物先夹给李柔心,后来是习惯喂给沛沛。虽然现在生活条件不差,但有什么好东西先紧着家人的行为模式已经刻进大脑,成为条件反射。 纪慈雪把蛋夹回他碗里:“我有,你自己留着。” 吃过饭各自回家,又并行了一段路。分别前纪慈雪问:“明天要去哪写作业?你来找我吧。” 颜忱背对他:“再说。” “好,明天见。”纪慈雪跟他告别。 — 次日清早纪慈雪定了闹钟早早睡醒,给颜忱发消息:你好,起床了吗? 那边颜忱已背着书包要出门,在玄关处被李柔心叫住:“大清早往哪跑。等会儿还要去走亲戚。” “写作业。” “在家写不了?” “不会写,找人教我。” “叫家里来不行?” 说一句他回一句,李柔心有点恼了,问完看他终于不吭声便明白过来:“你找谁教,纪慈雪是吧。” 孙哲正吃饭,闻声拿着馒头走过来,狐假虎威地训他:“都让你别联系了,不听。” “你叫他来。”李柔心两手叉腰,打断丈夫的话:“给你辅导作业,陪沛沛玩,我都按时间付钱给他。” 颜忱心脏骤然缩紧,脑中嗡嗡作响,慢慢抬起眼睛看她,语气极力保持平缓:“妈,你别这样。” “我咋样?我跟他说过了,他缺钱,愿意干。”李柔心走近了些:“要么把他叫家里来,要么你别出去。” 颜忱绕过她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给纪慈雪打电话。接得很快,先于他急急忙忙打了招呼:“早上好!” “我没法出门,你来找我。” 颜忱话音顿了一下,明显还没说完,纪慈雪静静等着,却很久没等到:“就这些?” “就这些。” “好,我现在过去。” 纪慈雪赶到时李柔心还没走,在房间帮女儿系围巾。开门的是孙哲:“来啦?天冷辛苦你跑一趟。” 辞退的事他还没通知纪慈雪,眼下看妻子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便继续往后搁置。 夫妻俩带着沛沛走亲戚去了,颜忱留在家补作业。纪慈雪来的路上给他捎了点糖炒栗子:“昨天看你在云姐店里吃了很多。” 颜忱坐在床边抬眼仰视他:“你还记得我什么。” “那可说不完。”纪慈雪挺得意:“请叫我颜忱百晓生。” “你记得的是纪小熊,不是颜忱。” 颜忱冷冷说罢,拿出没写完的作业。纪慈雪在他旁边坐着:“不都是你吗。” 他忽然被颜忱盯着看。黑眼睛里波澜起伏,却一点信息都没向他透露。 — 等颜忱寒假作业完成得差不多,也离开学没几天了。这段时间纪慈雪天天往他家跑,有时到了饭点,李柔心会留他吃饭。 她在客厅阳台养花,家里一直没人关注,纪慈雪看见了就主动帮她侍弄打理,从网上买治虫药和肥料带过来,一点一点教她怎么用。 有时李柔心会问起曾婉情,纪慈雪想给她号码让她们直接联系,李柔心却又拒绝。纪慈雪怕她心里难受,不再坚持,她问什么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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