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这行有个规矩,第一单得是自己认识的,最好是带点亲,这样几乎就没有回头路能走了。 于是,王厚房把自己还在吃奶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给卖了。 他眼睛都没眨。得了一大笔钱,又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周鸣在这产业链中始终不愿意入核心,只干外围的活。可那些人不养闲人,“销售”没有业绩,就是个废物。于是已经无数次告诫他,再没业绩,就滚蛋还钱。周鸣应着,却没下一步动作了。 周鸣与家里,也已经近一年没联系。一是怕,怕这些人再找过去骚扰,再有,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爸妈跟弟弟。 可是有一天,邹丽娟竟然打电话过来了,她的声音听着还是很温柔,喊他,鸣子。 周鸣那一刻,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压抑着,没让妈妈听见哽咽声,说自己还好。 邹丽娟给了现在的住址,说:“有事回家说。” 周鸣在这头热泪滚滚而下,拼命点头,却不敢发出声音来,深呼吸几遭,才敢说:“……嗯。” 挂了电话之后,他蹲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哭。这是一个地下室,只住了他一个人,可他依然不敢哭出声音来。觉得自己没脸这么哭。 从那之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彻底解决这事。他不再只干外围活,反而主动深入业务核心,搞清楚其中关窍。不是为了更好卖,而是为了,卖了之后能顺利把人找回来。 王厚房却已经像个老大哥,看周鸣终于肯钻研,甚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出主意道:“你有两个弟弟啊?” 周鸣目光一黯,按耐住过快的心跳,平静道:“嗯。” “哪个听话点?” “……二弟,周舟。” 他们卖出去的“货”分两种。少数“货”能好好活着,听话的,长得过去的,会卖到迫切要传宗接代的家庭里。可这种人家少,毕竟想要传宗接代,不如买个“妇女”自己生。买回去的都不是自己的种,所以要的人极少。大部分“货”,都是把人药倒为止,人不值钱,可器官分开却很值钱。 王厚房咧着嘴笑:“听话好,不吵不闹,到了新家,也不受罪。” 周鸣不应声。 王厚房哧道:“一帮大傻逼。不过啊,没他们这些傻逼,我们也赚不来钱,你说是不?” 周鸣还是不应声。王厚房盯着他片刻,细长的眼不错一分,又讽刺又纳罕:“你不是还妄想清清白白从这里出去吧?” 周鸣终于抬眼看他,不发一语,转身出去了。 计划定好了。邹丽娟跟周家伟日日在外工作,他们租住的地方又偏远,简直就是拐卖的绝佳地点。可周鸣毕竟不是王厚房,他拿着弟弟们一直想吃的棒棒糖,把人引过来了,却真的下不去手。 周舟望着他,仰着头,殷殷切切的,喊他:“大哥你回来啦!” 周鸣做不出来,如果有一个信息差,或者他被那些人发现,有可能卖出去就找不回来了。 临到关头,他突然想起来两个弟弟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他内心涌起的那股劲儿,想要保护他们的那股劲儿。所以他放弃了,把引诱的棒棒糖别到身后,冲两个弟弟说:“回去吧,别乱跑。” 王厚房是看不惯他这种“又当又立”的做法的,异常讽刺地笑。 周鸣下不了这狠手,他可不在乎。于是,当晚就背着周鸣,拿了他的钥匙,钻进小租屋,哄骗威胁,拐了其中一个走。本来他想都带走的,可是他只有一个人,顾不过来,未免节外生枝,只好带一个走。 周鸣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夜,是王厚房主动来告诉他的。 他们这行不留“过夜货”,人已经交由中介送走。 在周鸣租住的那个地下室,周鸣把王厚房打到牙碎一嘴,张着嘴只流血,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周鸣只揪着王厚房的领子,阴狠地问:“交给谁了?!你说不说!” 王厚房当然不会说。他还要在这里混下去,这么说出去他还要不要命了。 周鸣茫然着,觉得这世界真是可笑,他不过是想过好一点,怎么会错到如今这地步。王厚房躺在地上呻吟着,周鸣看着他,麻木地将手机掏出来,拨了报警电话。 王厚房听到手机那头有人说,“你好,110……”还没等周鸣说话,他就立刻爬起来,一把夺过周鸣的手机,挂断了电话。 “你疯了!”王厚房声音嘶哑,吐出几颗碎牙。 “你报警!报啊!把公司都捅出去!警察那里还没出动,公司立刻就知道是你报的警,你猜你爸妈有没有好日子过!” 王厚房在这深水泥潭里最先学会的,就是拿捏人心。看着周鸣犹豫了,王厚房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种隐隐的快感。他不无恶俗地想:周鸣,你看,你最终还不是跟我一样。 王厚房抹一把嘴角的血,晃荡到周鸣身边,想跟以前一样攀他的肩膀,周鸣却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一点余力没留,直接掐的他双眼充血,一口气喘不上来。 “别以为我跟你一样。”周鸣阴恻测道,“交到哪个人手上了?你不说,今天我们就一起死。” 王厚房发不出声音,慌乱中拍周鸣的手。 周鸣松开手,王厚房立刻弯着腰尖锐地喘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周鸣腰背挺直站在那里,冷淡道:“说。” 王厚房看着他,突然笑了声,笑弯了腰,干脆直接躺在地上。 “跟我一样?跟我一样怎么了?”王厚房一边癫狂地笑一边说:“我不是人?我眼都不眨就把我那个弟弟卖了?我不是人是吗?你问问,这里!这里哪个人还能称为人!人都是商品,你懂吗?你不当卖家,就只能当商品,被估价,明白吗?” 王厚房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周鸣道:“你以为你是谁?一年了!混在这里也没人动你?你以为你是多大的宝,是还没找到买你的人呢?懂了吗?” 成年人不好卖,买家少,但是他们手底下的确不养闲人,你不创造价值,那你就自己成为价值。 周鸣在这一年,没人告诉他这个。这是隐在肮脏背后的,更残酷的现实。 “你想被卖吗?不想的话就去卖别人。”王厚房满脸血迹,恐怖、癫狂,用当初那些人问自己的话来问周鸣。 周鸣紧紧攥着手,“如今这样,我宁愿我自己去死。” 王厚房眼睛肿到了一起,血糊一脸,看不清周鸣的样子。不过他笑了,此刻完全没刚才的疯癫,反而有点……落寞。 “你明白的,中介是谁我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接走的车子是西南那边的牌照,可能是那个方向的某个人,不过这一行都避免暴露身份,所以我不确定这辆车是不是套牌。” 周鸣瞳孔一缩,什么话没说,立刻就拎起包,收拾起了衣服。 王厚房潦草擦了擦自己眼上的血,“我是以你的名义放的货,前期款项估计都到他们账户了。趁他们还没反应,你赶紧让你爸妈走。你……走了也别再回来了。天南地北,你飘着也好,荡着也好,反正别再到这来了。” 周鸣动作停住,看着他。 “我啊,不走。……我就这个命。” 周鸣收回目光,不再啰嗦,背起包,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对王厚房,他说不出谢谢,可也说不出恶毒的诅咒。 王厚房后来怎么样周鸣不知道,当晚他就马不停蹄地赶赴北京。看到周家伟怀里抱着的人,他才发现,被拐的人是周渡,不是周舟。他们认不出来,可周鸣知道。 不过这对父母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已经崩溃了,揪着周鸣让他说出儿子的去向。 周舟幼小又陌生的目光怔怔望着他。周鸣突然不敢接他这目光,垂下目光,硬着头皮应下来这桩罪。虽然不是他亲手做的,可周渡的确是因为他。倔强又自负的性格,注定了周鸣不会解释这事。 周渡知道,他这一应,跟这个家的联系就断了。 可这也是他要的。也许没有他,他们会过得更好,更安全。 周家伟跟邹丽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回了老家。周鸣转头就去找周渡的下落。他顺着这一年自己查到的信息,优先找西南地区的“中介”。可那些人油得像泥鳅,根本什么信息都查不到,王厚房给的那个车牌号,果不其然,是个套牌。 线索断了,可周鸣不能放弃。 周鸣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全国各地晃,每到一个地方就先去孤儿院晃,如果周渡意外逃走,那么最有可能送到孤儿院,孤儿院没有,就往农村偏远地区找,只有这些地方会需要“买儿子”、“买老婆”。 飘飘荡荡的,无论睡在哪里,他都总会做梦,周渡一脸天真地问他:“大哥,你为什么骗我?” 每每梦到周渡,梦到爸妈,周鸣就自虐一般想,这样飘着也好,最起码心里好过一点。他甚至觉得,如果有一天,真的让他找到了周渡,那么去自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一年中有那么一两个月,周鸣是回家的。 不见任何人,也不告诉任何人。起初是怕那些人找到这,所以不放心,总回来看一看。后来,是他舍不得这里。这里有他这一生仅在乎的三个人。就这样,他看着周舟一天天长大了,小伙子个子拔得很快,才初中就已经比同伴们都高了。他还看到,周舟交了两个很好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闹。 周舟会笑,他很会笑。 其实周舟小时候是个很木讷的小孩,他跟周渡不一样,反应总慢一拍。可是经年过去,他似乎越来越像周渡了。邹丽娟的身体从周渡走后就不好,时常进医院,周舟小小年纪也担起了责任,做饭干活收拾家里,学习还能不落下。他喜欢笑又有责任感,是家里的小男子汉。 周鸣站在远处,不无酸涩地想,挺好,最起码有人在快乐。 周鸣也知道,家里没有人提起他,也没人提过周渡。 又是一年,周鸣在入冬后回了泉里,跟以往几年一年,他准备只看看。周舟初三了,最近好像在准备一个数学竞赛,下课比平时更晚。 周鸣随意选了一家店,抬头看,好像叫“飞飞凉皮”,没甚在意,进去要了碗米线,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校门,等着周舟下课,他预备看一眼就走。 没一会,周舟跟着所有初三重点班的学生一起走出学校,却没走回家的路,反而朝相反方向。周鸣的目光一直都是追随着他的,非常敏锐地发现,周舟后面跟着个男同学。 周鸣警铃大作,立刻结账跟上去。远远跟着。 周舟却越走越偏,直至走出热闹的街镇,进了一个小林子。那个跟着的男同学也进了林子。 林子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周鸣警觉起来,脚步放轻,却在某一个时刻,听到了交缠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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