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几天太美好了,美好得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这座房子,这两个大人,都完美得不真实。 他意识到无法入睡的事实,索性坐了起来。喉咙有些干渴,他怕吵醒文安,就悄悄地打开房门,想去厨房倒点水。 楼下亮着灯,两个大人似乎还没睡。 他们有烦心事吗? 叶庭在楼梯上踌躇了一会儿,郑墨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下来吧。” 他想了想,慢慢走了下去。 “晚睡会长不高的。”冯诺一看着刚领回来的孩子,打着哈欠说。 叶庭站在楼梯口,看着自己的新家人:“你们怎么还不睡?” “在看医院,”冯诺一困倦地闭上眼,把脑袋歪在郑墨阳肩上,“得找个好医生给文安做检查,而且要找的医生还不止一个。” 从文安的体检报告上看,眼科骨科内科,几乎每个门诊部都要转一遍。 那个一直萦绕在耳畔的疑问又出现了。 “为什么?”叶庭问,“你们这么好的条件,领养谁都可以,为什么选我们?” 这个问题很重要,冯诺一立刻支棱起来,挺直身子,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收到了SOS信号。” 叶庭愣了一瞬,随即睁大了眼睛。 原来是他们。原来收到那封信的是他们。 居然真的成功了。 真的有人收到了那封信,真的有人读懂了信里的绝望、乞求、呐喊。 而且回应了。 所以叶庭没有在食堂碰到他们,他们在来之前就知道自己要领养谁了——一个喜欢画画的、蓝眼睛的十二岁小孩。冯诺一在院子里碰到了他,于是就留在那和他聊天了。 “真是太巧了,”冯诺一想起收到那封信的场景,“我们刚刚想领养,就有一个孩子来到了我们面前。” 这大概是某种意义上的,孩子选择了父母。 “可是……”叶庭说,“你们是为文安来的,收养他就可以了,为什么收养我?” 冯诺一奇怪地看着他:“文安没有给你看那本本子吗?” 叶庭皱起眉。 冯诺一拿出了文安新画的那个本子,递给他。 叶庭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画满了文安和他的生活。 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第一次争吵,他第一次从别的小孩那里把文安救出来,第一次教他认字,第一次给他读故事。 他在房间里拖地,文安帮他把抹布拧干。 文安躺在医院里,他坐在床沿上给他擦汗。 这是文安画的第一本绘本。五年之后,文安给它配上故事,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他。 虽然画技粗糙,虽然人物潦草简陋,但并不妨碍其中传达的感情——世界上最简单、纯净的感情。 “上次我去看文安的时候,他把这个本子给我看了,”冯诺一说,“他什么都没说,但我明白你们两个是拆不开的,而且……” 文安想借此告诉他们,叶庭是多好的一个人,尽管他看起来不容易亲近,尽管他身后有那么多过去。 “我觉得,这么好的孩子,不能再留在那里了。”冯诺一说。 “他听到远方的哭声,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郑墨阳用不满的语气说。 冯诺一露出惭愧的表情,似乎觉得这话太过夸张。他把信封里的画抽出来,摊开:“你仔细看过这幅画没有?” 叶庭当时只匆匆瞟了一眼,知道画里有什么。此刻他把目光慢慢扫过画中人的脸,忽然愣住了。 画上的蓝眼睛小孩微笑着,握住身边高个子男孩的手。屋内潮湿黑暗,只有门缝透进来的一束光。高个子的男孩看着那束光,满脸渴望。 “文安看上去很开心,”冯诺一指着画上的高个子男孩说,“渴望走到阳光底下的是你。” 是啊,叶庭想,阴郁、绝望的那个人始终是我。 不过文安什么都明白。 明白他渴望的逃离,他向往的未来。 所以文安画了那个本子,交给了冯诺一。 他替他发出了无声的求救信号。
第26章 北京 12岁(20) 正如冯诺一所说的,看病的旅程长路漫漫。 第一天,他们去了耳鼻喉科。 文安穿着小号的病号服,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盯着自己悬空的脚看。 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三次来医院了。 医院的大人很多,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很紧张。好在叶庭一直站在他旁边,他能在视野边缘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叶庭的手上有道伤疤,别人看起来狰狞可怖,却让他感到安心。 冯诺一也站在旁边,文安悄悄地瞟了他一眼。 虽然冯诺一看起来纯天然无公害,但毕竟是大人。大人有更多自由,可以做到更多事,包括离开……文安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 “没什么问题,真是万幸。”冯诺一看着病历本喃喃自语。 别放松太早,叶庭想,大毛病还在后面呢。 第二天,他们去了眼科。 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的眼睛,电筒笔照在角膜上的时候,文安猛眨眼睛。 叶庭替文安说了五米的事。 医生耐心地听他讲完前因后果,点了点头:“这跟近视眼的成因类似,一直看近处的东西,眼轴不断拉长,角膜曲率过高,看远的地方就看不清了。” 冯诺一从刚刚开始,眼睛就红红的。看了文安一眼,他问医生:“近视眼的话,是可以手术恢复的吧。我之前近视度数很深,也是做了手术的。” “当然可以,”医生说,“不过近视手术建议18岁之后做,孩子现在还在长个子,眼轴曲率还会变化。” 冯诺一思考了一会儿,问:“那我们应该给他配副眼镜?” “是。”医生说。 医院里有验光的地方,医生给文安滴了扩瞳药水,检查了视力,配了镜片。文安嫌弃地看着眼镜,耷拉着眼皮,把它戴上了。 远处的东西突然变清晰了。文安愣了一会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他松开了叶庭的手,往左转了转,又往右转了转。刚戴上眼镜有点晕,他甩了甩脑袋,又继续看。 他的世界突然变大了,他还有点不适应。 第三天,他们去了内科。 消化系统的检查不太乐观,食道、胃、小肠几乎都有慢性炎症。医生说了一长串的食物禁忌,冯诺一不得不拿手机出来记笔记。 叶庭有点担心,在孤儿院的时候,他们一向是给什么吃什么,哪管什么重油重盐,味精色素。这么折腾,原来的炎症会不会更严重了? 冯诺一看上去很伤心:“怎么什么好吃的都不能吃啊。” 小孩明白自己以后不能吃各种油炸食品、辛辣食物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干瘪下去。 第四天,他们去了骨科。 骨科的检查项目很多,文安做完了CT又做核磁共振,拍了很多片子。 医生坐在椅子上,看着灯箱上的片子,眉头紧皱,表情严肃。叶庭的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这孩子是你们领养的?”他问郑墨阳。 “对,”郑墨阳说,“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他在上一个家里经历过什么吗?” 郑墨阳看了眼懵懵懂懂的文安,说:“大概知道。” “这可难办了,”医生指着骨盆的片子,“他的髋骨外翻很严重,你看他的CE角和前倾角,我见过很多先天性髋关节发育脱位的患者,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他不是天生的,肯定是后天造成的。” 郑墨阳顿了顿,说:“他父亲经常打他。” “这也不像是打出来的,”医生说,“像是长时间被固定在一个角度,所以逐渐长成了这样。”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叶庭看了看文安,开口说:“是他爸爸绑的。” 医生挺直了身子,神情严峻:“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叶庭说,“他爸爸一直用绳子把他绑在马桶上。” 医生飞速地看了看文安,又看向片子,长久地盯着那个不自然的角度。 “原来是这样,”他说,“怪不得,我明白了。” 小孩子对排泄的感觉不像大人那样敏锐,直到三四岁,有时候还是会把屎尿排在裤子里。文安的父亲没有清理的耐心,于是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把他一直绑在马桶上。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捆绑中,髋骨逐渐移位,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自然的角度。 医生没有解释,但大人们看上去懂了。冯诺一的眼圈又红了,看上去比文安还要难过。 “他的情况很严重,”医生用金属棒给他们做演示,“你看,他的股骨头不仅向外侧脱位,还向近端脱位,所以走路的时候会一瘸一拐的。股骨头一直和髋臼有不正常的摩擦,一走路就会痛,阴天下雨更容易痛。而且走路受力不均,时间一长,很容易下肢畸形,或者变成长短腿。” 叶庭把衣服揪紧了。 小孩的腿一直在痛吗? 在跟着他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下暴雨的时候,小孩其实一直在痛吗? 他为什么一直不说? 文安是唯一一个没有表情变化的人。他看着周围心痛的大人们,还有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叶庭,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这么难过? 他的腿会疼,他已经习惯了。而且北京最近很少下雨,痛的也没有以前厉害了。 “那怎么办?”冯诺一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矫正吗?” 医生收起金属棒,严肃地看着他们:“我建议做股骨粗隆下旋转截骨术和内收截骨术,一个纠正前倾角过大,一个纠正髋外翻,这样有利于稳定关节,对以后的骨生长也有好处。” “截骨术”这三个字把在场的人都吓到了。 冯诺一看着文安:“这么小的孩子……截骨……” “你应该庆幸他还小,”医生说,“这种手术越早做效果越好,再大就救不回来了。他虽然快12岁了,但骨龄只有8岁,真是万幸。这种切开复位的治疗方法,超过8岁疗效就不理想了,术后容易出现髋僵硬,走起路来照样会疼。他现在年龄已经偏大了,能复原几成还是未知数。我建议你们尽早住院接受手术,不能再拖了。” 冯诺一和郑墨阳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当然,我们马上住院,麻烦您安排一下手术日期。” 医生开始在系统里打字,叶庭看着文安,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截骨手术听起来很可怕,而且不管是什么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吧。万一手术出现意外了怎么办? 一想到可能的后果,叶庭感觉胸腔的空气都被抽走了。 文安当晚没有回家。他换上了住院部的病号服,直接住进了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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