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滨简直像个魔咒,他总能在这里遇到新的烦心事。陈敬没等赵瑾的回答,径直离开了釜滨。 七月初,陈敬收到了陇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早在半个月前,得知中考成绩时,陈敬就知道他高中的落处了,但外婆依然很高兴,念叨着要做一桌大餐庆祝。 陈敬在中考成绩公布时,就联系了戚爷爷,戚爷爷在电话那头颇为欣慰。 陈敬没有再和戚爷爷提起万沁扬。他不知道万沁扬有没有说过,戚爷爷是否知情,也不知道该怎样提起,又以怎样的口吻。 陈敬想,他没有立场解释万沁扬的选择,便不了了之。 陈敬打电话给戚爷爷,想要告诉他录取骋阳的喜讯,但接电话的声音很陌生,“你是,陈敬?”中间的停顿,像是特意去看了眼屏幕,确认姓名。 陈敬顿了顿,心里突然有不妙的预感,“我是。我找戚爷爷,请问你是?” 那声音良久才说,“我是他的儿子,戚锋。父亲前几天去世了。你有什么事吗?” 陈敬不可置信地哑了声,半晌才找回声音,“……什么?” 电话那边的人大概是和太多人解释过,语气消沉疲惫,甚至有些麻木。戚爷爷一直患有高血压,几天前突发急性脑梗,在睡梦中离去。 陈敬在去往戚爷爷家乡的火车上,都还很迷茫,总以为身处一场噩梦,惴惴不得清醒。 他竟然是要去参加戚爷爷的葬礼吗?明明不久前他们才联系过,爽朗的笑声那样清晰,意外怎么会发生得那么突兀、那么不讲道理? 三月份,戚爷爷离开陇城。四月份,万沁扬不告而别,自招落榜。六月份,中考落幕。直到几天前收到录取通知书,陈敬才终于放下心,但那颗心也没能安稳多久,很快又提了起来。 但也是这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短短几个月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接踵而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太忙,忙得没时间咀嚼情绪,就搁置在心底的角落,此时再去回味,只剩下茫然无措,以及……莫名的恐慌。 对命运的庞大和自身的渺小,对于生死,对于人生境遇,对于回顾的内省。陈敬面前是深渊般的未知,没有人能替他解答——或许,从来都该由他自己解答。 陈敬望着火车外,连天的旷野和零散的村屋,养着牛羊鸡鸭。朴质、破败、人烟稀少。 从万沁扬带领陈敬去城中村开始,陈敬便一直在拓宽他眼中世界的边界。以前,他知道有这样的生活存在,却从未亲身感受过,带着养在金汤匙家庭中的心态,俯视着他想象中的镜花水月。 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会打破这样的幻想,扯掉生活垒砌起来的遮羞布。 尽管疼痛,尽管苦楚,但陈敬想,是啊,他看到了,越来越清晰地。 陈敬走过坑洼山路,溅了一裤腿的泥,鞋底又湿又黏,陈敬只好放缓步伐,步步小心着打滑。陈敬终于走到戚爷爷的灵堂前,仔细地用纸巾把鞋底的泥擦拭干净,才迈步进去。 说是灵堂,但其实只是戚爷爷独居的小屋内放了黑白的遗像,门前缠挂了一条素绸带。戚锋整理好了戚爷爷的遗物,放在老旧的大木箱里,堆叠得很整齐。 清净得都有点寥落了,不像戚爷爷的性子,他总是乐观地笑呵呵,一个人生活都很热闹、有烟火气和人情味。 陈敬看到戚锋的模样,有了些印象,戚爷爷当时回家乡,陈敬见过他一面。戚锋的装扮没变,仍是一身褶皱的工服西装,黑眼圈更加浓重,不只是因为疲惫,更多是被生活压垮的消沉。 灵堂里几乎没有人,陈敬来时和两位老妇擦肩而过,听她们说戚爷爷没受什么苦,也没给儿子带来什么压力,这把年纪了,算是喜丧。 “是啊,我就怕生了什么大病,现在的医药费那叫一个贵啊!我家那俩儿子怎么负担得起?” 陈敬不很能听懂她们的乡音,只大致听出了意思。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死亡是放在天平一端衡量的筹码——另一端不是感情,而是金钱。 可是被生活压着脊梁的家庭,的确生不起一场大病。在世俗的衡量下,陈敬有些茫然,给不出非黑即白的答案。只是,有些太冷冰冰,像在讨论物件,不是在讨论人。 陈敬走到戚锋面前,略微低头鞠躬,“节哀。” 戚锋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穿着做工精良的黑西装的少年,手中还捧着一大束新鲜素白的花,气质和这里格格不入。戚锋犹豫地问,“你是?” 陈敬说,“我是戚老师的学生,陈敬。那天电话里,我们联系过的。” 戚锋了然,“是你。”他又皱起眉说,“但……戚老师,学生?” 陈敬不解。陈敬为他的参加想到最妥帖的理由,就是学生来祭奠老师。毕竟戚爷爷桃李满天下,冒出来一个学生也不突兀。 戚锋疑惑地说,“父亲从来没有当过老师,哪里来的学生?” 什么?陈敬愣住了。 戚爷爷家中堆满的物理书籍,认真的钻研,仔细的批注,谆谆善诱的教导,为人师表的情怀—— 陈敬始终以为戚爷爷是退休的老教师,但事实却是,戚爷爷从没有当过老师? 戚锋见陈敬一身好教养,又是真心赶来,和陈敬三言两语地讲了旧事。 戚爷爷青年时上山下乡,在这个小村落里遇到了一位心爱的姑娘,两人结婚后生下戚锋,后来,姑娘因病早逝,戚爷爷也一直没有再娶。 陈敬想起了新年前他和戚爷爷下的那局棋。他再没机会去听戚爷爷亲口说当年的故事,但以另一种形式知道了情节。 当时,戚爷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陈敬不解其意,现在终于明白,戚爷爷是在说,他没能实现成为教师的理想,但遇到了他一生的爱人。 何为得失,何为机遇?在人生的筹码里孰重孰轻,抑或根本无从比较?人生像个大漩涡,陈敬深陷其中,无法辨清。 陈敬和戚锋讲了城中村发生的事情,说戚爷爷一直在给孩子们上课。戚锋听后更为落寞,喃喃地说,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陈敬不忍心地撇开眼。他做不到责怪戚锋,戚锋独自在大城市闯荡,也不知立住脚跟没有,昼夜奔波劳碌的痕迹那么显眼,大概是自顾不暇。生活太艰难了,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戚锋说,他以前真的想过,在陇城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把戚爷爷接过来,他们一起住。但在陇城开始打拼后,才发现,梦想竟然会那么遥远。 陈敬明白戚锋的意思。偶尔,在从城中村回到陇城市中心的公交车上,陈敬透过车窗,能看到夜景从荒芜逐渐变得繁华。 陈敬曾经读过这样一段话,“城市召唤着我们心中潜藏的梦想,因为广大与多样的城市世界,意味着幻想、希望、偶尔的满足和忧伤、期待、孤独……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变化之地,一座梦想之城。” 看见霓虹灯与雨交织的城市夜晚,好像也看见了这冷漠建筑里的滚烫人间,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会止歇,永远有人为了生计或者梦想,前赴后继地将生命停摆在这里。 陇城,是梦想之城,也是梦陨之城。 陈敬看着戚锋的自责和懊悔,想到外公病逝后,他也是这样的,自我折磨地想,如果他再多陪陪外公,再多弹弹钢琴,再多听听外公的教诲……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果”背后千钧的重量。 陈敬明白这于事无补,但现在,他还是在想“如果”。如果,他能再多陪戚爷爷下一盘棋,多听他讲一道题,多问他一遍过去的故事,多听一次爽朗的笑声……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遗憾了呢? 陈敬不能回答。他只是在重复地接受相同的生离死别,结局没有改变,他也没有真正地成长。 陈敬看到遗像下刻着戚爷爷的本名。他好惭愧,竟然现在才知道——戚梧。 凤凰栖梧,高风亮节。 墙上写着一行字,不知是什么时候添上去的,陈敬认出了戚爷爷的字迹,“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门衰祚薄,惟有热爱,了此残生,想来足矣。” 陈晟语逝世后,他留存在陈敬身边的念想一点点没了踪影,先是寂寞下去的四合院,最后连老钢琴也频繁地坏,现在已经修不好了。 同样的,戚爷爷这一去,陈敬才发现两手空空。戚爷爷身后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就连城中村,都已经彻底成了废墟。很快就会有新的高楼大厦建成,陈敬再也找不出旧人的影子。 陈敬站在遗像前鞠躬,安静地哀悼,轻声说,“戚老师,一路走好。” 回陇城后,陈敬去了陈晟语的墓前。上个月,他已经陪外婆来祭拜过,但他心不静,想来外公身旁待一会。 陈晟语和戚梧,两位陈敬由衷敬佩和爱戴的老辈。 不同的土壤,生长出同样高贵的灵魂。 这或许是陈敬的不幸与大幸,才这么年轻,他就看到了人生是无数的选择、无数的岔路。但前方的路该怎么走,没人能给他答案,尤其是……他自己也不能。 无尽的日月,茫茫的前路。 陈敬孑然待到暮色四合,终于起身离开。 八月份时,陈敬把相机中的素材上传到电脑中,想要剪辑这半年记录下的事情,权当纪念。 陈敬翻到了一张万沁扬的照片,那时的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不知道现在,她有没有再扎起骄傲的马尾呢?那个站在天台的风中,长发翻飞,眼神寡淡,语气也寡淡的女孩。 万沁扬知道戚爷爷去世的消息了吗,还是真的头也不回地抛开了陇城的一切?城中村拆迁,孩子们各自奔散,戚爷爷远逝尘寰,只剩他留在原地,孤单地生根发芽。 陈敬放下鼠标,久久地品尝着心头的苦涩,没有一丝回甘。他告诫自己,不要相信生活平静的假象,从来没有不经苦难打磨的幸福,和不受苦痛蜕变的成长。 八月底,伊甸园开张周年庆,陈敬去捧了场。他没兴趣结识曹岑东的同行好友,独自坐在窗边的单人座,面前放着一杯冰镇可乐。 曹岑东在当天发布了新单曲《The Garden Of Eden(伊甸园)》,陈敬久违地登上Tempo,原意是想听歌,却被私信上赫然的数字999+惊到。 陈敬很清楚,Calm的确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却没想到还有人会惦记他。陈敬一条条地翻看下去,无论夸赞还是批评,他现在都能平静地接受了。 直到陈敬看到了Miaow的私信。 陈敬对这位听友有印象,Miaow在他每一支曲子下面都留下长评,有的已经成为评论区前排的热评。 大多数人的私信内容是询问他的近期动态、归期、表达对他音乐的看法,Miaow的私信却不一样。Miaow把Calm的私信当成了树洞,十天半个月发上几句话,用辞平淡简洁,像在和一位旧友叙旧,一直坚持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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