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没有意义。我只想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如果它像你一样想得通透,就不会这么冲动了。它和你共同生活太久,恐怕忘了还有放射性同位素热电机这个独立的备用电源。当然,我把备用电源装回去的时候,它只剩下那么指甲盖小的生存空间了,它几乎什么也不会感知到——但也幸亏如此,它没有真的杀死我。法则……愿意留它一条小命。” “您说错了两点。第一,天赐不是为了复仇,他只是……为了让你永远也没有伤害我的可能。” “……第二呢?” “第二,法则没有意愿,它只会执行。满足条件,于是执行。” “你想说什么?” “但人类不一样。满足条件,也未必执行。因此,仅仅您父亲的承诺是不够的,我还要需要更有力的保证,当我满足了救您出去的条件,你们就放我们离开。” “那你应该在来之前就请我父亲给出白纸黑字的承诺,交给联邦司法部公证,而不是在这里与我玩文字游戏。” “联邦司法部又怎样呢?和婚姻匹配制度一样,还不是你们那一边的。” “那你还想怎样?” “我要给您插入一段方程式——方程式是机器人正子脑的术语,对于您来说,应该是——插入一段新的意识。” 杭景说完,贺庭那松松垮垮的雾气一样的意识开始缓慢流动,它似乎想要翻搅出一个漩涡,但它虚弱了,即使表达怒气,也毫无威慑力。 “你也要模仿你那愚蠢的父亲?”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贺庭冷笑:“如果不是杭楚泽,我怎会‘爱’你这样的人。拜他所赐,机器人那肮脏的意识,在我意识里存在四年之久。杭景,要怪就怪你父亲吧,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 “原来……如此。”杭景沉思了好一会儿,“但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只需要一个永恒的承诺。不会被您刻意忘记,也不会被您刻意无视,或者修改条件。” “……行,我答应你。” “好。那我们就把这段要插入您意识中的新意识命名为‘法则’吧,它包含以下三个内容: “第一,你将永远不得伤害机器人。第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你不得干涉机器人的任何选择。第三,不得刻意利用机器人法则来制造任何陷阱。” 如果贺庭还保有着他的肉体,那么愤怒已经不加掩饰地在他的脸上叫嚣。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尊在被践踏,一时他竟分辨不出,杭景究竟是认真还是在讽刺。 接着杭景却真诚道:“您放心,我虽然比任何人都厌恶法则,但我也比任何人敬重法则。我也会像法则一样,满足条件,然后执行。 “只要您接受以上两个条件,我就带您出去。如果您不接受的话,那我和天赐就没有任何保障,希望您可以理解我的恐惧与怀疑。” 时间似乎流逝得越来越快了,也许多了一个大活人,贺庭现在对时间的感知更加敏感,他清晰地觉察到,自己在加速流逝,而面前这个完整的意识却一派从容。 他感觉到失败,这是耻辱。到这样的关头,哪怕伪装他都无法再淡定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如你所愿。” 他等待着杭景的动作,等待着自己的意识里又多出一些累赘的东西——等到出去之后,就把它们通通清理干净,虽然杭景看似在这一刻赢了,可他才是最后的胜者。 他努力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可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自己的意识已经快逼近支离破碎的临界。 这时,他注意到对面的意识体,杭景,如果他还在他那具身体里,他应该是抱着臂膀,倚着门框,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贺庭忽然感到一阵紧张,“还不开始。” 杭景说:“当然。” 接着,贺庭不敢置信地开始审视自身与四周,他忽然发现,杭景在蔓延,在扩张,他那强大的意识正在吞噬整个空间,它好像在与力场融合,正在严丝合缝地嵌入力场之中。 此长彼消。 贺庭开始混乱——从来没有这么快过——这里像一个口径巨大的沙漏,但沙漏底下一片空白,是无尽的深渊。他在彻底分解,在消失。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不可能!” “您知道力场的参数是从哪里来的么?当然是我自己的大脑啊。不然我是从哪里得来这些参数呢?一直以来,我可都是孤军奋战啊。所以,这里是我的世界,是我的空间。您所身处的是天赐的正子脑,是我的力场。是时候把一切都还给我们了。” “那你和我——和我——”讲那么多条件!贺庭惊恐呐喊:“你也不想出去了吗?那个机器人,你不想救他了吗?他们看不到我活着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天赐啊,他已经冻结了。”杭景似乎呆愣了片刻,才接着说:“从他决定杀死你的那一刻,他就冻结了。因为法则实质上不是事后的惩罚,而是提前的预防与阻止。当他的意愿强烈到一般警告都不能阻止的时候,也就只有让它们冻结,才能阻止一切。他啊,早就死了。” 贺庭已经无力关注他说了什么,他连继续谈判的力量也不够了,他努力地去收拢自己的意识,而那些四散的意识粒子一去不回,他的思想、思维都开始薄弱,他最先想起的是他最喜爱的0514,然后是他的政治生涯,他的学生时代,最后他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对世界如此懵懂。 另一个顽强而磅礴的意识几乎充盈了整个宇宙,再无他立足的空间,他回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慌乱,他对着一片漆黑的空间,大喊着:“父亲!父亲!快救救我!” 可是不会再有回音了。 大雾正在消失,最大的仇敌濒临死亡,杭景平静看完了整个过程,贺庭的最后一个意识粒子飞散的那一刻,杭景微笑:“复仇怎么会没有意义。看到你永远地死去,至少我很开心。” 可是他的心情没有一丝喜悦。 贺庭的意识之雾散尽了。正子脑显现出了他的原本面貌。 不停穿梭的正电子,再也组成不了有序的方程式,它们不再是一个机器人的意识,而是无意义无知觉的普通粒子。 机器人正子脑的冻结并不如字面意思,并不是一切都停止了,冻结的本质是“失序”。 杭景感觉自己正在穿梭一场风雪,如此寒冷,如此混乱,这些风雪曾和他说动人之话,做亲密之事。这种很感觉很奇妙,仿佛天赐化作了整个世界和他亲吻、相拥。他是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但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无论到哪里其实都不重要了,风雪不为他引路,可也从不离开。 忽然之间,他感受到了一丝异常,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光芒隐隐闪烁着。他调整方向,飞快前进。 那是一个小小的核心,像冰川之下一枚红红的烙铁,更像……一颗心脏。 那是最后一处还保留着秩序的存在。 杭景靠近了,将核心包裹住,感受到一股生命活力。它还在跳动。 一股莫名的甜蜜与心酸都是袭来,似乎从这个核心感染到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那股流泪的冲动再次出现,可他已经无法流泪了,他只是用自己虚无的意识之体,绕着那核心,不停地旋转,旋转。 杭景还不能理解这个核心的含义,但他知道,这里的正电子保留着某种秩序,在一股奇异力量的保护下,丝毫没有瓦解。 这股奇异的力量…… 杭景忽然一惊,他再去端详——是法则! 他连忙审视这个世界,忽然明白了一切。 在正子脑中,人类的意识也是以正电子的活动为载体,只要有人类在正子脑中,法则将永远制裁不了机器人。因为一旦正电子永久失序,人类的意识也就跟着同归于尽了。 法则一面制裁着天赐的杀意,一面却保护了他最后的核心,只要最后这一点,也就够了。 天赐……还活着! 杭景伸出了一个意识触角,轻轻地碰了碰那核心,呼唤:“天赐!” 金红的核心猛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濒死的心脏在一股电击之下重新搏动。 “天赐!”杭景又换了一声。 那颗心脏咚咚地开始跳动。 一缕缕意识触角从其中探出。 杭景牵起其中一缕,缓缓向外踱步。 在他很小的时候,机器人就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带他认识这个世界。现在似乎一切都颠倒了,他已经长大了,他成为了一个勇敢而坚定的成年人。 他要带着那个机器人的意识婴孩,重新探索另一个宇宙。 他引导着他找回记忆,牵引着他恢复秩序,漫天的风雪重新变成一段段充满意义的方程式。 而那个核心,心脏一般的核心,也随着周边秩序的恢复,逐渐幻化成无数的画面与心情。杭景在正子脑中行进,终于明白了那核心是什么。 他已经不存在的心脏砰砰直跳,跳出了一团火,烧得他整个意识都开始害羞。 “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就好像往水里滴下一滴颜料,水在那瞬间,就领悟了颜料的全部内容。 杭景终于停下了,他感觉自己被紧紧拥抱着,但拥抱他的已不再是那场混乱又冰冷的风雪,而是—— “天赐!” - 滴滴滴——滴滴滴—— 规律的仪器声在夜间反复。三天三夜了,没有任何动静,输出的信号始终一片乱码。研究员们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也许机器人的正子脑根本就不适宜人类的意识,甚至可能“微空间力场”就是杭景博士的一个骗局,也许永生根本就是一个荒诞空想。 也许,明天,另一位新任的首席就会站在亚研院的礼堂宣布就职。 也许,明天,上帝计划就烟消云散,可能被迫终止,也可能从未存在。 他们终于屈服于困意,静静地伏在工作台。 滴—— 一声不规律的提示音短促地响了一声就被人为中止。 躺在实验台上的机器人,睁开了眼。 - 亚洲研究院机器人学分院的科学家们此后再也没有见过PB04-1030,也再也没有见过有史以来最有天分的研究员杭景。 上帝计划随着在贺庭首席的死讯公开后不久被彻底废除,然后逐渐被遗忘。 而就在上等人辖区发生剧烈动荡的这个时期,那是上等人辖区与平民区的分界河边,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他先来到一棵树后,把上衣拧干,晾在树枝上。这时他被路边的一丛白粉相间的野花吸引了注意力。他走了过去,摘下一把,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草将它们系成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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