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有他杀掉的人。但不会有徐妈。 合着真死了也见不着一面。 当时他还坐在北方营擦枪,转眼已经囚徒陌路。 自嘲抑或想这些事其实都不令生活轻松,只是使面对死亡的态度不消极。 曾经他的盼头是回家,后来是杜敬弛,现在是他挂念的人能丢掉瓦纳霍桑,去走一条正路。杜敬弛必须要走的正路。 杜敬弛该走的路。 孟醇平和地看着杜敬弛,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复:“不联系你,你不就一直记得我了么。” 又一阵死寂。 杜敬弛缓缓松开拧住孟醇衣领的手:“记性差,记不住。”他转身就走到审讯室门前,握住把手,拉开半道门。 孟醇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杜敬弛比记忆里纤薄太多,腰都快瘦没了,一只手可以遮半扇。 “去看看猴子他们吧。”孟醇绕紧铁链,散开,“李响青和女孩应该都没什么大碍。” 他总是期待跟杜敬弛再次相见的场景,可总是像此时此刻不尽人意,差拇指头丁点距离就能圆满。 圆满吗? 谁也阻碍不了谁走向圆满。 杜敬弛有杜敬弛的圆满,他有他的圆满。 徐妈有,崇光明有,沈长虹有,猴子有...孟醇矛盾地希望杜敬弛能再看自己一眼,又期望他能走的像他的名字一样干脆利落不要回头。 杜敬弛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从审讯室大门上的窗玻璃看着孟醇,被怒火吞噬的心疼翻涌回旋,它烧焦了,却还保持本真的形状卡进神经,痛斥着孟醇大无私的举动,即使他是无意当了英雄、跌下本该持衡的天平。 “我才不去看它们。”杜敬弛完全旋下把手,“你也别想我帮他们。” 杜敬弛狠狠甩上门,靠着墙壁滑成一团。他良久将手伸进口袋,哆嗦着拿出手机。 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锁屏,捂住眼睛低声怒吼。 到李响青受审那天,杜敬弛拖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坐在听证席后方,几度就要睡着。 医生的判决就像这间屋子一样简易。身份、国籍,加上律师从孟醇处得知的事情经过,法官很快裁定她属于被迫卷入战争的无意识人员。有杜敬弛不辞万里从纽约拉来的协助律师,她近乎当庭释放。 李响青坐在审判席,像一株枯萎的草。 法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疲惫铺天盖地笼罩在杜敬弛肩头。 他跟孟醇的律师讨论着讨论着,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得很熟,律师轻声喊他三四次都没有成功。 根据瑞挪和李响青提供的线索,他们收集了卡特琳娜任务中十余位语障人士的证词,准备在开庭期间继续申诉,力求孟醇的审判结果也能向李响青靠拢。 孟醇还不曾得知李响青重获自由身,他问过看守员,对方什么也没说。 他躺监管所的铁床,穿粗糙的牢服,其实都比在瓦纳霍桑舒服多了,巴掌大的窗台还摆有一盆植物。 他闭眼入睡,睡得着,因为相信杜敬弛做不到对猴子等人不管不顾。 也因为深入骨髓的训练,教使身体无条件服从大脑指挥,而意识又凌驾于灵魂之上。 孟醇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睁眼先眺望到窗台透进来的阳光,青空如白纸如幕布。 看守员说有人要见他。 孟醇揉揉眼,搓了把脸,从铁架床坐起来。 是杜敬弛吗?他走在看守员前面,散漫地猜测。 从监管所进入审讯室的走廊很长,看守员拉开那道小门时,里头已经坐着一个眼生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光看眉目看不出心情,转眼时沉甸甸的严肃正穆已然打在孟醇身上。 “坐。” 男人眼角纹路长深,眼仁极亮,眉毛弯似古河屹立三四百年的石雕拱桥,深藏不露。 就这一处地方,让孟醇下意识想起杜敬弛像小刀像新月的拱眉,抬头,尖尖的尾巴可以直戳人心。 男人叫身后的两名助手和保镖离开,随后点了点桌面的文件,刻薄地开口:“没想到我家孩子有朝一日还能为大英雄赴汤蹈火。” 孟醇眼尾抽搐一下。 “我太太已经把事情告诉过我。”杜泽远翻开文件夹,看着杜敬弛密密麻麻收集的资料,只是沉声轰出一口恶气,“我也不想再多问你和杜敬弛那破孩子的关系。” ---- 杜泽远(揪杜敬弛耳朵):破孩子! 杜敬弛(捂住耳朵):就要他就要他就要他! 杜泽远(跺脚):那你去!你跟他过苦日子去!
第96章 孟醇半天只讲出来一句:“杜敬弛喊您来?” 喊?杜泽远强忍拍桌子的冲动道:“他提都没跟我提过你!” 要不是汪晖楠告诉他,他还不知道自己一个爹当得这么失败,儿子在眼皮底下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老婆也不跟自己一边,非等到最后关头娓娓道来,仿佛他才是那个搅乱家庭关系的外人。 他又大老远跑到欧洲,来荷兰,没想过有天还能朝军事法庭掺和一脚。 杜泽远看着孟醇就来气:“以他现在找的律师水准,能保住那个医生都算幸运了。” 冷冷清清亮着白灯,庭审仿佛转移到这间更小的屋子里,杜泽远远比法官更为刁钻,似乎哪哪都可以挑出错处,批判孟醇的罪过。 杜泽远紧锁眉头,直起身体,“现在全世界最顶尖的八名律师都在隔壁。我不过来,他上哪去找这些人脉?”他泛灰的鬓角如他语气一般严厉,看着孟醇,斩钉截铁,“无论你开始打的什么心思,总归救过我孩子一命。现在虽然是我和晖楠替他还这个情,但你也要把好处算在他头上。” 杜泽远坐在位置上不动如山,观察孟醇沉默的神态一会儿,还是讲了。 “我太太告诉我,杜敬弛现在做那个生意是因为你。” “你知不知道他前期亏损多少钱?——亏到他去卖他的宝贝车。” 杜敬弛那个车库旁人进都进不得,现在是喜欢的卖了、不喜欢的也卖了。 他去看,空掉一半。 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什么也想不了,脑袋是空白的。 你怎么去想自己高调跋扈的孩子为一个外人做到这份上? “他二十岁我送给他一辆跑车,顶天好的配置,全世界就这么一辆,别人削尖脑袋都买不到...他倒好,转手就把自己亲爹的心意贱卖了。我再不管,他等会儿给老子别的东西都糟蹋喽!” 杜泽远压下火气。 他看得出孟醇是个聪明人,他希望孟醇能在所有关于钱的字眼里晓得,他最看重的其实只有杜敬弛一个。 他曾无比期望有天能看着杜敬弛自立门户,如同他年轻时打拼的年岁,出一份使人骄傲的答卷。但若不是那块料子他也接受了,那就好好成家过幸福平淡的一生。可杜敬弛偏偏是杜颖童的反面,爱玩、挥霍、冲动,执拗...在数不清的小缺点中,偏偏又总在某些时刻展现出好到不行的品格。 他习惯与杜敬弛没长大的模样相处了。 但为什么当孩子真的不再需要自己与妻子的帮助时,他觉得这么难过呢? “杜敬弛从小没缺过什么,明白吗?他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我家两个孩子,你非要霍霍一个就得比我们对他更好,晖楠才服气,我才服气。”杜泽远坐过会议桌,坐过峰会堂,却没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气血上涌,“懂了没有?” 孟醇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泽远长舒一口气,该说的都说了,要怎么理解,全看孟醇造化。收拾干净情绪,言归正传:“...团队已经在联系德国那边,慕尼黑什么时候把详情发送过来要看他们时效。你后天的审讯,我听杜敬弛的律师已经集合了一些证人,我们争取将局面稳定下来,把控制权掌握在手里。” 上流上流,越上流越下流。杜泽远心里冷哼,怪杜敬弛这小子半个字不往家里讲。 他挺过多少腥风血雨才到这个位置,打心底不希望杜敬弛被浸淫,原本做生意历练历练就算了,真要讲究手段,总归别人知道是杜泽远家属,龙头的面子该给要给,杜敬弛还是体会不深,不然怎么宁愿横着劲儿也不求助自己。 跳出庭审之外,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律师团队准备从卡特琳娜法属建筑公司入手寻找突破口。 她们很快拿出从杜敬弛方获得的残障人士证词,要求与有关部门讨论此事,提出福利员工本该享受与正常员工相符的权益与保护,在战争时期有区分地撤离人员并故意抛弃残疾人士,属于违反法律的行为。 建筑公司很快有所反应,高层与律师即时展开了一场私人谈判。杜敬弛对杜泽远如火如荼的讨伐一无所知,只是在被动的疲劳中想着还能做些什么,面对自动贩售机不可控地发了呆。 “嘿,”瑞挪拍拍他的肩,“杜,别担心。” 杜敬弛随便挑了一支咖啡:“你喝什么?” 瑞挪放下胳膊:“和你一样。”他看着杜敬弛蹲下,从挡板后拿出两瓶饮料。 杜敬弛将咖啡递给他:“这几天到处跟我跑,辛苦你了。” 瑞挪接过冷冰冰的饮料瓶,掌心很热,立刻在塑料膜上溶出几颗水珠。 他低下头,手在后脑勺摸了摸:“...不苦。” 瑞挪原以为杜敬弛还会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提了提嘴角,在机器旁的长椅坐下。 他跟着坐在杜敬弛身边,余光从对方的膝盖上扬到天花板的顶灯,安慰道:“你是好人,上帝会保佑你。孟醇也是好人,上帝也会保佑他。” 杜敬弛仰起头,碰地撞在后背的墙壁,看着走廊来来往往的职员和律师,剩余的笑意也收回去。 “好个屁他好...”杜敬弛小声嘟囔。 瑞挪假装不经意地说:“Well,反正我是个好人,不可否认的。” 杜敬弛过了一会又笑出来:“阿门。” “Amen.”瑞挪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
第97章 杜敬弛去看过猴子一次,人躺在床上还没醒,绷带缠了脑袋一圈又一圈,手脚打着石膏吊在固定架上,很难受的姿势,他却一点儿动静没有。 瑞挪很安静地呆了一会就找借口离开了,留下已经不大熟悉这张脸的杜敬弛在病房沉默地站着。 他记得猴子爱美又嘴碎,总是一幅非常敬仰孟醇和阿盲的神态,在大虹面前像只摇尾巴的小癞皮狗。现在那头枯了吧唧的黄毛剃了,脸也留疤了,手脚的骨头不晓得还能不能彻底长好。 杜敬弛有一瞬间是懊恼的。悔恨当初在机场怎么就敢放孟醇走,为什么头脑一热就成全了他口中的“不得不”。 看见奄奄一息的猴子,好像也看见孟醇破破烂烂的“不得不”。他捂住眼睛,弯腰将手肘撑在膝盖处。孟醇自己都是破破烂烂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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