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把围裙摘了挂在旁边,一回头,小孩们立刻装作埋头苦读的样子。 合上门,看见孟醇从口袋拿出一张银行卡,刘姐想也没想就伸手拦着:“你跟小杜两个人老给我什么钱!你们自己不要用呀?村里都是糙孩子,平常吃得肚皮圆了撑了都不要那么多钱,你们俩在城市花销大,更得好好存着!钱哪经得起乱花呐?” 孟醇被面容和蔼的女人一通教育,插不上话,硬是等她把卡塞回自己怀里才有空开口:“这些钱你们用不算乱花。”他又把卡推过去,“杜敬弛替我照顾你们这么多,你收下,也算我还给他的。里面只有十来万不多,晚些有空我再存进来...以后他给您钱,您就帮他收着。万一未来他大手大脚出什么问题,就麻烦替我把这些给他。” 刘姐问:“你之后不跟小杜一块儿了?” 孟醇一愣,答:“在。还在一块。” 刘姐了然:“你是要去哪?” 孟醇点头:“得走,国外。” “哎哟,那你们,这是异地了呀。”刘姐猛的一句。 但因为这番话指派的对象是杜敬弛,所以挠得孟醇心里痒痒,突然特别想那个神气活现的人。 “是。” “又去哪儿啊?”刘姐担心地看着他,“...我也不好多问你们大孩子的事情,可回都回来了,总要在家多呆几天吧。小杜快比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娃娃还熟悉村子了。” “去找几个朋友,找完就回家。”孟醇帮刘姐拉开嘎吱作响的门,吓得几个偷听的孩子一屁股跳回板凳上。 刘姐跺跺脚,抓起门边的扫帚冲进去:“你们一个两个的今天到底学不学!” 被抽到屁股的小男孩杀猪似地嚷,孟醇忍不住笑着关上门,好让他明天睡醒起来的时候没那么丢脸。 第二天几个肿脸肿眼泡的孩子,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准备出发去镇上的学校。 走在队伍尾巴的男孩一边苦恼文章记不下来,一边轻手轻脚扒着门框关好。他走到村子那颗老树下,突然回头望了望家门口,若有所思。 旧铁门今天不叫唤了。 孟醇从身上仅剩的十来张钞票里抽出两张,买了一趟去找杜敬弛的长途巴士。听杜敬弛话给两只手换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像十几年前逃课去镇里看电影那会,见过最肉麻的角色。心里又因为想的是杜敬弛,乐在其中。 路途用去与刘姐告别后的一整晚,加上一个上午、半个下午。孟醇没怎么闭眼,看了一路青葱荒凉的地段,或车水马龙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疲色底下蕴含某种盎然无恙的生气,都像笋尖像草,迭代不息。 孟醇抬眼看向灰沉的天空,在雨滴落下前抵达了目的地。 旧铜色的风铃随店门摇曳作响。 “你好先生请问需要——” 店员点开屏幕的食指一顿,停在空中,“...喝些什么?” 孟醇从他剃短的金发移开目光,眼睛向下在饮品单逛了一圈:“你推荐吧。” 瑞挪怔怔看着他,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相信面前的人是谁。 他好不容易平息的记忆再次被唤醒。那些血色似乎跟着孟醇一起涌到他眼前,柜台上的双手强忍颤抖支撑住身体,等缓过劲来点单,桌面只摆着一张红票子,孟醇已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和咖啡一起来的还有找零。瑞挪将餐盘收起,站着与孟醇示意入座的眼神没僵持一会儿,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这一年半学的中文,现在好像全还给老师似的,半天从嘴里蹦出句:“你活着为什么?找我为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里?” 哪那么多为什么。孟醇言简意赅:“找你是因为杜敬弛。” 瑞挪抬头:“杜?”他觉得有点好笑,“跟他有什么关系?” 孟醇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缺少链条的金属铭牌,放在桌上:“还有你的长官。” 瑞挪用目光久久临摹牌面上刻印的名字。 他休学加入联合国部队的时候,也拥有这么一块代表身份和从属的狗牌。当初热情最盛,一群人甚至以更换铭牌的消音垫圈颜色为潮流,攀比了相当长一段军程。而后新鲜感消退,名牌又逐渐回归了它本身的用途。 泽托的军种、军属、宗教信仰、服役期限,以及每一针必要的疫苗接种,都总结在两片薄薄的不锈钢板上,反射着灯光,极其刺眼。 小雨淅淅沥沥拍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水线坠向地面。 “为什么你要说跟杜有关系?” 孟醇看着苦咖啡升腾的热气:“你作为军人的失职,无论是去哪,还是谁,都没法帮你度过去。” 雨声夹着骤响的闷雷越下越大。 孟醇仅仅是目无杂质地望向他,似云里翻滚的天光电影,瑞挪错觉无处遁形。好像他是逃兵,是坏人,是胆小鬼,激动地回嘴:“我没有!” 他却知道的,他有。 瑞挪不愿意看孟醇的眼睛。 那个瞬间生存的欲望超越了他的职责所在,比起当一个军人,他更把自己当成人,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慌乱丢下同僚逃命、眼睁睁放任平民坠落高空,这些他不想的。 窗外乱飞的雨水好像拍在脸上,瑞挪擦了一把眼睛,“You're so fucking wrong...” 他知道孟醇摔在沙漠里面向天空时目睹了一切。没死,反而将他藏好的卑怯一齐从瓦纳霍桑带出来。 “杜敬弛没有义务分担你的痛苦。” “他不能没有,”瑞挪碧蓝色的眼仁与发红的眼白合在一起,显得浑浊,“我走了那么远来到中国,我想变好,我想变正常...” “那就他妈滚去找医生。”孟醇不客气地打断他,“杜敬弛不负责你。” 雨又小了。 在瑞士得知杜还活着,他先是感到庆幸,然后觉得轻松。 确定要前往中国继续学业时甚至没有动脑子考虑过利弊,收拾好行李就坐上了廉价航空,远渡重洋投身一个陌生的社会,无目的地等待一个人会在某天出现。他差不多付出了一切。 所以是否第一个晚上他们相见,却听见杜喝醉后哭喊着孟醇的名字,他才极端愤怒,极端心虚,极端不安全? 他喜欢和杜敬弛待在一起,好像没什么需要自己紧张,想睡觉就睡觉,想吃饭就吃饭,想说话就说话,想沉默就沉默。那些无数次令他恶心到没法正常生活的自我批判,在杜敬弛面前都会停止,落在一个简单的维度里。 过了很久,金发碧眼的荷兰学生突然松开肩膀,有些驼背的坐姿,看着玻璃上滞留的雨露,呆呆地说:“I don't know, I don't know what is it like to——把所有事情想清楚,是什么感觉?” 孟醇听见自己从没怎么用过的手机叮铃一响,拿出来看见杜敬弛发的位置分享,说:“相当痛快。” 痛和快拆开来瑞挪都明白,组成一个词就变得难懂。瑞挪很久还是犟着:“痛怎么能快?” “痛不快,也快不了。”孟醇站起来,不打算继续接他的车轱辘话了,经过金毛身边,拍拍他的肩,“战争本身就是不值得的事情。走出来,活下去。”
第86章 杜敬弛跟着汪晖楠和杜泽远敬了一圈酒,杜颖童孕期不适没来,他就在人少的地方跟三两熟悉好友聊天。 小辈和小辈待在一块,权重和权重待在一块。一群大富大贵站在碰不到雨湿的露台上,倒是都忍不住注视杜敬弛,交头私语,含笑问好。 孟醇说自己到了,杜敬弛举着酒杯暂时没法抽身,让他等一会。孟醇也就听了五分钟话,找着堵稍微高自己半头的墙一扒、一撑,借树木掩护跳进会场,不要一眼便发现人群中最扎眼的杜大少爷。 乐队演奏老歌,萨克斯和鼓声像从留声机里飘出来,跟着歌唱家的好嗓子在会场律动。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觥筹交错安逸,人人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唯独杜敬弛红发似火,张扬突出得不行,将孟醇即刻烧化了,铸在树下望他。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杜敬弛往绿化带一瞥,就发现傻大个杵在树底下看着自己,那目光让他从头麻到脚,浑身过电似地抖了一下,与他人碰杯的力度都没控制好,撞得叮铃响。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杜敬弛举起酒杯,捏着纤细的脚柄,仰头一饮而尽表示歉意。 At long last love has arrived And I thank God I'm alive 众人笑着迎合杜少爷豪迈的举动,一枝枝晶亮的长口酒杯相争也相让,给出一片连绵不绝的清脆回响。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杜敬弛拦住侍应生,空杯子还没在托盘里站稳,又拿起一杯自罚。喝干净了拍拍好友肩膀,看着周围的大老爷小少爷说:“失陪各位。”他压着急切,一个个人拨开,“借过。” Pardon the way that I stare 杜敬弛在人海里露出个艳红的脑袋,孟醇等着大锦鲤游到自己身边。 There's nothing else to compare 孟醇一把拽住杜敬弛,两个人躲在树后面笑。 杜敬弛小声抱怨:“无聊死了。” The sight of you leaves me weak 孟醇埋进红彤彤的发顶,染剂那股化工和植物的味道还没散,问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There are no words left to speak 杜敬弛抬头差点磕到他的鼻梁:“咋,不喜欢啊?” But if you feel like I feel 孟醇憨厚笑了两声:“喜欢。”凑到杜敬弛耳边,“要不要出去?” Please let me know that it's real 杜敬弛做贼似地往树后看了一眼,趁着没人注意,赶忙伸手推搡他:“去去去去去去。快点!”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杜敬弛找到借力点,略显手生地从墙上翻过去,动作还挺矫健,回头朝孟醇做鬼脸:“说了不用你帮吧。” 孟醇眨眼越过墙,结结实实落到地面,抬抬下巴:“来,快点。”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the lonely nights 杜敬弛龇牙咧嘴跳进他张开的双臂。 I love you baby, trust in me when I say 孟醇抱着人晃了一圈。 Oh pretty baby, don't bring me down I pray Oh pretty baby, now that I've found you stay 歌声随之远去,仿佛被闷在一张壳子里面,飘不到他们越跑越远的地方。 And let me love you baby, let me love you—— 杜敬弛脱掉不属于这个天气的西装外套,汗水淋漓走在不久前两人逛过的大街小巷,看见路牌,拉拉孟醇的手。 后来是沈长虹觉得女孩们可以上学了,杜敬弛才托关系在附近一所私立弄来两个学位。曾经几个大人老担心她们会受欺负,但两个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女孩反而不如他们想的怯懦胆小,学什么都快。
67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