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溯仍旧没有说话,扬着眼皮,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恕则。许久,他后退一步,垂下持枪的右臂。与此同时,恕则放开了抓着自己与阿溯项圈的手。 “不杀我是吗?那是你自己决定的。”恕则轻笑一声,“先说好了,我没那么善人。如果你想阻碍我和我的计算机,我照样会杀了你。” 说完,恕则推开门,径直回到屋内,没再多看阿溯一眼。 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应该说是会伴随恕则终生的阴影,也不为过。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早川贤章开枪自杀,屋内屋外一片狼藉。父亲在门上贴了便条,告诉家人们自己已把现场伪装成他杀的案件,拜托千万不要泄密。 恕则清楚原因。在这个国家,那些多几个少几个都无所谓的平头老百姓还好,但官员的自杀是非常容易引起政府怀疑的事情,很容易被以为是什么畏罪潜逃啊,或者,是“良心发现”——因为良心是大东亚共和国的官员最不需要的东西嘛。一旦落实父亲是自杀,说不定一家人都会被连累着受到审查。 除了字条,父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那个笔记本。除了项圈的设计图,里面还有一份遗书,遗书里详细记载着他为政府服务的那么多年里,研制出了多少杀人的武器,又主持着杀害了多少的反政府人士。看着那些文字,恕则只感到头晕目眩。罪孽深重,他只能那么说,可是在他心里,早川贤章一直、一直都只是个稍显忙碌却温和敦厚的好父亲。 可是,早川家已经沾上了擦不掉的肮脏血迹,以及世世代代倾其所有也难以偿还的罪业。从那天起,恕则就知道了他所背负的东西是多么沉重。 恕则把笔记本藏了起来,等到风头过了才重新取出。政府当然也调查了父亲的死因,可他深厚的科学素养让他把现场伪装得万无一失。最后,这件事情也只能当成找不到凶手的无头案,被搁置到一边。 而现时现地,他,早川恕则,即使只是为了向当年死在父亲手里的人和他们的子女、那无数戴着这个项圈死去的十五岁的少年少女赎罪,也必须将这场游戏击垮! 残余29人
第20章 金子信太的瞭望日 从恕则与阿溯一同离开,再到短短数分钟后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房间,金子信太(男子7号)一直保持着沉默。事实上,他的沉默应该持续了很长时间。他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偶尔开口,大半也只是揶揄宗光。毕竟那家伙是个吵死了的笨蛋。 信太与集团里的其他三个人不同。事实上,他总觉得自己是最平庸的那个。打架的话,到了三年级还没有抽条长个的信太对付普通学生还可以,和宗光单挑的话或许有些胜算,但再往上就不行了。成绩当然也不怎么样。连家庭境遇都没有那几个人悲惨(至少信太这么觉得。他是个自卑的人),喝酒的时候讲故事都嫌干巴巴的。 不过,痛苦的事情还是存在的。那个时候,皮肉与木棍和巴掌撞击时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三年过去,在某些睡不着的夜晚,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带着回音的怒斥依旧会莫名其妙地在心头死灰复燃,回想起那一切,信太浑身仍然隐隐作痛。 父亲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卷入了黑道纷争,莫名其妙地去世。信太对那个男人毫无印象,这件事在他心上留下的唯一的烙痕只是每个月总有几天会不太正常的母亲。颤抖、哭泣、摔东西、打人。但让信太记忆最深的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场景——被平常慈和温柔的妈妈大力推开,摔倒在地时,他的鼻尖正对着惨白的墙壁,墙壁上有些不规则的污渍,他看到的就是那些。有些是他刚学会写字时用笔乱涂乱画的结果。还有呈现淡黑色的圆圆的印迹,啊,用脏手摸墙会被训斥的,可他小时候总是记不住。总之是如此。 每逢这样的日子,邻居老伯都会把他接到自己家。老伯没有孩子,因此很喜欢信太。但没过几年,他就死了。自己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突然犯了心脏病,倒在地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的消失。那时候信太也注意到了平常总能见面的老伯已经好久没再遇到,但只是想想而已。最后是越来越浓郁的尸臭(于是信太想起那是夏天发生的事情)让人们终于想起砸开他的家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臭味混合着让人昏昏沉沉的暑气铺天盖地奔涌而出,信太站在人堆里,打了好几个喷嚏,身边的人都在抱怨着,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 不过没关系。从那之后,信太也有了应对发狂的母亲的办法。不回家就好了。于是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夜不归宿,像流浪狗那样到处游荡。大部分时候就是蜷缩在公园的长椅上打发过一晚。垫底的成绩、又矮又瘦的身材、总是带着几分惊惧的表情、蓬乱的头发、散发着汗味的学生服、发疯的母亲,被追着叫“矮子”“蟑螂”“神经病”之类的绰号,小学时代的信太大致如此。 不过,升上初中后,那些小学同学几乎都不再与自己同校。正因如此,信太才会决定做出一些改变吧。事实就是如此。现在想想,当初加入和树的小团体,也只是单纯地艳羡着和树的强大,不想再受到欺负罢了。再到后来,和树带领他们归顺了柊也,朝冈集团在鹿尾町一带都有了非常响亮的名气,信太确实再也不会被那样对待了。嗯,其实这就够了。 总之,金子信太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 就算在这场游戏里,也是如此。 自己会死吗?当然这么想过,也曾经考虑过柊也是否值得信赖的问题,但信太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思考这些事。如果被宗光知道了,那家伙一定又会嬉皮笑脸地说着“信太真是伤感的人啊”之类的话。 哎,虽然很烦人啦。 可是,长谷川宗光——有些时候,我的确这么觉得——真的是个不错的人吧。 大家,也都很不错呢。 ……话说回来,虽然信太本人不怎么愿意承认,但提到宗光,这里确实有一些事值得特别说明。 信太坐在家门口低矮的台阶上,呆望着寂静的街道对面,被黄昏熏烤得一片金橙的夕阳缓缓坠入一排佝偻着腰的灰色房舍背后。总是那样。穿着运动鞋的脚边有一团从阴湿霉腐的水泥墙缝里挣扎出的青苔,头顶上隔一层天花板传来沉闷的人声。 他知道母亲正在那一层天花板之上呜咽哭泣。像这样的日子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这时候的母亲像个蜷缩着的孩子,那属于成年人的四肢在她如小女孩般哭泣时庞大得刺目,让他只想从那具孕育了自己的躯壳前逃离。 把目光黏在已经褪去温度的饱满的落日上,还是觉得眼眶发热。这时从街角处转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往往信太还没来得及将注意力从昏红的天空上转来,那人就加快脚步,凭借身高腿长的优势,几步在信太家的院门外站定。 来人浅金色的头发被色彩浓重的黄昏披上一层毛茸茸的亮边,头顶上应该有一点新生的黑发。但从信太的角度看不到。书包斜挂在右肩上,学生服的纽扣松开,露出的黑色打底衫下摆被做旧地磨出破洞,胸口处印着“FUCK!”之类的字眼,衣袖弯起,露出小臂上大片繁复的刺青,长谷川宗光一手扯着书包肩带、一手揣在校服裤兜里,松松垮垮地站在信太家租住的小屋低矮的院墙外。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两人相互对望。 信太先是一愣,然后垂下眼皮,淡淡地问候:“宗光,又来了啊。” 街上太安静。尽管信太的声音不大,宗光还是能够听得十分清楚。但罕见地没说话,不像往常那样聒噪轻浮(“哎呀呀,我们信太要是再也长不高了,可怎么交女朋友呢?”)。 “裕志呢?”信太却对此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平静地问。 “他知道和树家在哪儿,我叫他自己先去了。”宗光回答。从声音上听不出什么异常,还是带着鼻音,轻浮懒散的感觉。 “人家才五年级啊。你还真是放心得下呀。”信太静静地说,“不过,宗光今天不能进来。妈妈会生气的。” 宗光摸摸鼻头,随着动作幅度变大,从衣袖里漏出更多刺青。 那些刺青从信太认识宗光的第一天起就存在,遮盖着他手臂上各种各样的伤疤——其中就包括和他手背上的疤一样的圆圆的红痕,据说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母亲的男朋友用烟蒂烫的。另外还有一些不同的伤疤,都出自母亲的男朋友,只不过是不同的许多人。不过,长谷川裕志的身上倒是没有一点伤——那孩子自己和人打架时弄出来的除外。 记得几天(或者更久)前,宗光也有意无意地提到过最近在考虑要不要在手背上也刺青,不过最终决定还是毕业再说。因为那样的话,估计有相当一段时间拿笔写字都会疼吧。 “可是宗光本来也不怎么拿笔啊。”听了这话,信太揶揄。 “……闭嘴啦。” (啊,如今这种插科打诨实在遥不可及,像在电玩厅里,隔着厚厚的闪烁的屏幕,看到的被摇杆操控的像素世界那样失真。) “那你一会儿过去吗?”宗光问。 “我要给妈妈做饭呢。如果不太晚的话,可能会过去吧。”信太想。希望她今天不要把盘子摔掉。但这句话没有说。总觉得在宗光面前说出这些的话,每个字都会显得轻飘飘的。 “嗯……”宗光沉默了一会儿。“那,我走了。” “再见。” 信太干巴巴地说。然后目送宗光的身影消失。 这样的情形常常上演。就是这样。虽然信太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总觉得自己有许许多多事情都体会不到,想必这样的情况,他也不会用什么精确优美的语言加以概括——不过,硬要说的话,那是一种“隐形的依赖”吧。当然,信太的水平是不够说出这种话的,假如把这个问题丢给辻浅穹那种文艺少女,对方想必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事实上,或许,对于这三个伙伴,宗光都怀着这样的隐晦的情感。“如果没有他们,我的生活可能早就更加一团狼藉了吧”,或许,当沼里和树的小刀没入那个已经在宗光的记忆中面目模糊的男人的眼眶时,当朝冈柊也用手边的烟灰缸一下一下砸向那个人的头部时,一切早已注定。这些当然是信太不知道的。实际上,浅薄如这些不良少年,完全不会考虑到这么深的层次。或许就连宗光也不知道,他应该还有一步就要坠入深渊,却悬在断崖边缘,就这样停了许多年。 而对于信太来说,所有他知道的以及盼望着的,只不过是能一直看见宗光无忧无虑的笑容。大概,和树也是这么想的吧。说不定我们每个人都这么想着也说不定。不仅是对宗光,对于自己,也真的很想很想摆脱那些灰霾,开开心心地笑出来吧。一定是这样。 不过,在这场幸福的游戏里,这种愿望应该没办法成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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