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寻有些安慰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和平饭店就是英国的犹太商人来中国建的。” “对,以前那栋楼就叫沙逊大厦。他们在清朝就已经进入中国了——鸦|片贩子。”加尔挤了挤眼睛,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到纳粹上台,大批德国犹太人流亡的时候,像沙逊家族这样的犹太人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当时的上海不需要签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接纳犹太人的地方。” 索寻一边听一边点头,安德烈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正陪着美女说话。他回头去看的时候,安德烈朝他招了招手。加尔没有看见,非常沉浸地继续往下说。 “但是,淞沪会战以后上海就沦陷了。犹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逃了大半个地球,最后落进了德国人的盟友手里。日本接管上海以后,把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们刚才走过来的就是全部,被称为‘隔都’。他们承受着饥饿、贫穷和疾病,时刻担心着会被日本人重新移交给德国……你去那边的公园看,还有一块纪念碑。” 索寻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着路边的民居,三层楼高的公寓楼外面带着明显的欧洲特色,每扇门窗上都有一道小小的拱门装饰。 “为什么日本人最后没有移交这些犹太人?” “这就是历史的谜团了。”加尔耸了耸肩,“有人说是因为当时隔都的拉比去向日本人求情,还有人说是因为日本人不愿意自己显得像德国人的走狗。又或者……侵略者也有人性。” 索寻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笑了出来:“是吗?” “绝对值得拍一部电影。”加尔满怀期待地拍了拍索寻的肩膀,又说了一遍。他们环视着这片街区,现在这里和上海所有的民居一样,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都已经被湮没在日常的琐碎中。加尔轻声道:“中国应该有自己的《辛德勒名单》。” 索寻没接这个话,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现在其实根本还没有任何想法,说什么中国的《辛德勒名单》,听起来就感觉步子迈太大,早晚要扯到蛋。但当他跟安德烈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笑得险些把自己呛到。那是回家之前,他们和加尔告了别,女模特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早就离开了,就剩索寻和安德烈,饥肠辘辘地随便冲进一家街边的小店里吃晚饭。 “很不错啊!”安德烈抓起纸巾擦嘴,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认真地鼓励,“我觉得挺传奇的,拍成电影肯定很好看。” “但是……”索寻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盖浇饭,愁眉不展,“这最多展现了上海人民的友好,跟抗日没办法硬扯啊。” “非得抗日?” 索寻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懒得再解释一遍。这个项目就是他“出卖灵魂”的报答,一篇命题作文。项目是宣传部定下来的,承制方是海亚影业,把他介绍过去的正是焦明辉。在《粉鬂》终于过审、下个月就可以上映的时候,焦明辉的推荐总算得到了大公司的正视。换句话说,索寻终于不再需要为了拍电影到处讨饭了。海亚那边的尤总跟索寻接触了一次,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他甚至给了索寻“创作自由”,只要契合上面下达的指导精神,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然而索寻卡住了,他就是不知道拍什么好。这种连他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奇迹”,也只是他最近病急乱投医收集的素材之一。 索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饭都吃不进了。 安德烈提议:“不然你还是拍上海地下党吧。” “你饶了我吧!”索寻直摇头,这就是尤总一开始提出来的方案,但是索寻嫌土。 安德烈笑起来:“那你要拍你自己的好电影,还是拍他们要求的电影?” “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电影,又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安德烈把筷子拄在下巴下面,同情地看着他,“啧”了一声。那意思好像是在讽刺他天真,但又什么都不说,十足讨人厌。索寻被他“啧”得嫌烦,把擦嘴的纸巾团了一团,往安德烈身上丢。安德烈躲了一下,还嘻嘻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索寻懒得理他。两个人进店的时候都饥肠辘辘,但点了以后又没吃多少,各自剩了大半就扫码结了账,去坐地铁了。 回到家附近的时候,安德烈又拐去了常去的超市,大概还是没吃饱,想买点儿回去做饭。索寻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边,只顾拿着手机查资料。安德烈就像带着个痴呆儿童一样,时不时地拉一拉,带一带,在超市的柜台给他买了杯冰饮,还要吸管插好了给他递到嘴边。索寻也根本没在意,喝了一口就自己握着,一边咬吸管一边跟安德烈说:“诶,隔都的犹太人也参与抗日了。” 安德烈:“这不就凑上了?” 但是索寻还是皱着眉头:“那我总不能写个犹太主角,找个外国人主演……” “那不挺好,方便打开国际市场。” 索寻觉得他今天碰到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能放大话,不由苦笑起来:“我先想着国内市场能不能打开吧!” 安德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挑了一把水灵灵的芝麻菜。索寻吸着安德烈递给他的冰饮,又道:“再说了,我上哪儿去找合适的外国演员……” 他突然顿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安德烈。安德烈头都没抬,看着手里萝卜的标价回答他:“我不是犹太人。” “你不是不确定混的哪里的血统吗?” 安德烈把萝卜放进购物车,推着就走:“反正不是犹太人。” 索寻笑起来,把手机揣兜里跟了上去。安德烈微微弯腰,看着货架上的酸奶,索寻就使劲盯着安德烈的脸看。他虽然是很典型的西方脸,但还是黑头发,眼睛是较浅的棕,光线特别亮的时候就像琥珀。安德烈察觉到索寻的视线,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你认真的吗”的眼神。 “你就没想过查一下到底是哪个祖宗给你留的这个……”索寻模糊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脸,表示安德烈这醒目的面貌特征。 安德烈平静地看酸奶的各种营养元素含量,反问了一句:“怎么查?烧纸去问我爷爷?” “你奶奶从来没跟你说过?” “我奶奶也不知道。”安德烈把酸奶也放进自己的购物车里,“听说老头生前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忌讳什么?”索寻很意外,“他的脸?” 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小地方就是这样子,跟别人不一样就会被指指点点。” “也不对啊。”索寻交叉着双臂,“你被人指指点点是因为你爸妈都是中国人,生你显得特奇怪。如果你爷爷是第一代混血的话,那他的爸爸或者妈妈肯定是外国人,对吧?那乡里乡亲早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会对他指指点点呢?而且你奶奶嫁过来,她自己的公公婆婆,她也没见过?不知道?” 安德烈:“……” 他仍旧平静地推购物车,准备去柜台结账:“那就是她知道,但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索寻跟在他身后:“你问她呗……” 安德烈突然停住脚,索寻险些撞他身上。安德烈回转过身,很有压迫感地低头凑近,笑眯眯地看着他,从牙缝里寄出来一句:“我不是犹太人。” 索寻眨了眨眼,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怎么话又绕回来了:“我……知道啊。” 他直头发直鼻子,浑身上下除了取向哪里都挺直的,确实跟今天看见的鹰钩鼻秃头加尔不像同一人种。 安德烈便一挑眉,也不知道傲娇个什么劲儿,转身推着购物车,在超市走出了T台的范儿。他跟上去,安德烈已经把买的东西码到了柜台上。索寻隐隐感觉他刚才好像想说什么来着,让安德烈这么一下就打断了。安德烈自如地结好账,提着一个环保袋跟索寻一起走出来,突然道:“那就写中国人主角,得到了隔都里的难民帮助,一起抗日嘛。” 索寻琢磨了一下:“好那个啊……” “哪个?” “就是好那个……” “神经……”安德烈笑起来,“你就把中国的《辛德勒》写ppt里,给反法西斯作出的伟大贡献什么的……你给他咣咣上价值!” “光上价值拍不出好电影啊!” “先过尤总那关嘛。” “那你帮我做这个ppt吧。” “不会。” “哎呀……”索寻拖长了音调,烦得不行。安德烈笑着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索寻非常不喜欢这个动作,但是经常因为身高差而防不胜防——安德烈揉他脑袋实在太顺手了。 “回家再想吧。” “这不已经到楼下了。” “你可以爬楼梯的时候不想。” “我的脑子又没有开关,说不想就不想……啊呀,已经到家了。” “你现在可以继续想了。” “你真的很有病……” 索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好笑,脱了鞋把自己扔到了沙发上。安德烈提着新鲜的菜进了厨房,索寻又把手机掏出来,琢磨着今天在备忘录里写的笔记。说不定真的可以。索寻飞快地打字,听见安德烈撑着冰箱门,懊恼地说:“又忘记买姜了!” 他敷衍了一句,还在手机上打字。说不定真的可以,他当时想。拍一个既是他的好电影、又是他们的好电影的故事。当时他以为,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作者有话说: PS.拉比:犹太社群的宗教长老。 犹太人面貌特征是卷头发、鹰钩鼻 🔒第38章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生活,并且以为还能这样生活下去很久,很久。 索寻给加尔留了联系方式, 虽然他说得很不确定,但加尔还是主动地给他发了很多资料。包括隔都幸存者回忆录,采访, 隔都犹太人后代的口述史,学界的论文和报道……等等等等。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些故事能够不要被世人彻底遗忘, 以至于让索寻不知所措。他不敢承诺什么, 并且始终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很适合的题材。上面要求传达的精神是“中华民族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勿忘国耻”,索寻绞尽了脑汁也无法通过隔都的故事展现出来。 索寻花了大概两个礼拜的时间“游荡”, 跟各种人见面。父母介绍的老教授, 赵朔认识的老板,甚至是在网上聊历史话题的时候分享了自家祖父故事的网友——虽然后来证明那些都是网友在吹牛——仍然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其实他有两个已经成型的故事,一直记在电脑里, 但是都跟项目的要求不挨着。索寻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完全枯竭的感觉,这是他接项目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当时他想,命题作文怎么了,谁还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教出来的?只要给他机会,让他拍电影, 他肯定能找出一条平衡的路来。这一关他过了, 以后总有机会拍自己想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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