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丑陋面包的口感却很微妙,湿润度、柔韧度都恰到好处地让人舒服。这面包的酸味柔和又悠长,也是他从未尝过的。用完全不了解的材料,第一次就做到这个程度,大概只有老匠人才有此敏感度了。 旁观这中国人揉面和处理面团时,他就看出他手感极好,比他手下所有面包师的根基都要扎实。是什么造就了这么奇怪的一个人,做的面包出类拔萃,但又如此难吃? 他的眼睛看向幽暗的墙角,只见俞家宝蹲在地上发呆。发现了清水在看着他,俞家宝嘴角上牵,做出了个夸张的假笑。 清水收回目光,暗想,自己真是闲得慌,他是天才还是烂柿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俞家宝陪着长濑信子去喝酒应酬,最后两人都喝得醉眼朦胧,走路打晃。俞家宝状况稍好,尽责地把长濑送回家,才瘫倒在Kurakura的店门口。招牌灯光熄灭,俞家宝沉进了连眩晕都够不到的绝对黑暗里,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清早,他一睁开眼,就看见清水浦一的眼睛近在脸边。 啊哟!——俞家宝大喊一声。 清水魂都被他吓没了,“俞桑脑子有什么毛病?你睡在店门口,我们无法开门迎客,劳烦你回到适合睡觉的地方,可以?” 俞家宝回过神来,又“啊哟”一声,看了看表,什么话都没说就往外跑。 他本来打算昨晚坐火车回四国,不料喝高了,睁眼天已大亮。回家的路程曲折,转三趟火车还要乘搭公车,不知道能否赶在师父之前回到。 这高级商区不容易打出租,前面正是那条陡峭之极的斜坡。他深吐一口气,迈开双腿就往前跑。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大街,兴许能有出租车。 跑到半道,后面有人按了车笛。这次他学乖了,立即向旁边一让。 回头看,又是清水。俞家宝奇道:“清水桑又跟着我吗?”这次清水痛快承认了:“嗯,你要去哪里,我捎你吧。” 俞家宝大喜,立即跳到车上,“我去大阪站,多谢了。” 车缓缓爬坡,坐在车里,自然比两腿艰苦往上爬轻松得多。俞家宝紧张感缓和了,就心痒痒地去撩拨清水:“诶,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呢?” 清水不答,反而问道:“俞桑喜欢跑步?” “说不上喜欢,不知不觉就跑习惯了。” “不知不觉……”清水的语气里罕有地带着怅然:“真让人羡慕啊。” 俞家宝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羡慕的,经过昨晚的打击,他彻底接受了自己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人。“我倒是羡慕清水桑,什么都游刃有余,毫不费力。你是大阪最好的面包师,要达到你的位置,很多人一辈子努力都做不到吧。” 清水笑了一声:“最好?真是惭愧,面包师不是赛跑选手,没有最好一说。这城市那么大,各有所长罢了。” 此刻,汽车爬到最高点,大阪湾壮阔的风景在眼前升起。俞家宝心有所感,喃喃道:“是啊,这个大世界……” 清水停下车,看着俞家宝道:“俞桑要回四国去吗?恕我冒昧——面包师没有最好这一说,但自然是有优秀的,也有很差劲的,俞桑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 俞家宝哪里敢说自己优秀,但承认自己差劲又很不甘心,皱着眉道:“清水桑是想跟我打架吗?” 清水莞尔:“俞桑一直在乡下,认不清自己的位子很正常。大阪最优秀的一批面包师里,能力也是世界前沿的,俞桑敢不敢去看看,自己是在哪个等级?” 俞家宝只犹豫了两秒,就扬扬头道:“当然想,那就拜托了。”
第58章 地缚灵 清水浦一带着俞家宝去往梅田的一家店,门口狭小,掀开暖帘,却见里面熙熙攘攘,大部分都是高头大马的欧美人。“这里的面包师是个德国人。” 听到德国,俞家宝的心紧了紧。四周张望,果然是熟悉又陌生的德语。Deutschland,阿佑曾经教过他…… 他赶紧将脑子里的思绪赶走,把心思放在面包上。清水给他品尝这里的招牌面包:黑沉沉,又硬又重,简直就是砖头。 清水:“俞桑做的黑麦面包用了一半的黑麦?黑麦不能像小麦粉那样发酵出漂亮的气孔,所以很容易做得口感粗糙。你可知道,你手中的面包黑麦比例是多少?” 俞家宝摇头,这玩意儿他要以前碰见,绝不会归类为“面包”。 清水:“95%。” 几乎全都是黑麦!俞家宝好奇地尝试一口,入口如馒头,微微湿润,有轻微的嚼劲。这面包迷人的是浓郁的洋葱味和酸味,第一口觉得奇特,适应后就感到香浓味醇,有谷物踏实的饱足感。 “这个真好吃!” “嗯。面包说到底,就是粮食,粮食是普通人的基础食物,必须是容易获得的。很多地方并不能种植强筋小麦,当地人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材料,作出自己的面包。这些面包自然跟我们印象中的不一样。希望俞桑不要认定面包只有一个标准,黑麦也可以做出很好的面包呢。” 俞家宝心悦诚服:“多谢指教。我做得不好,不赖黑麦,赖自己手艺太烂。” 清水笑道:“俞桑觉悟蛮高的。我们去下一站?” 这一天,俞家宝跟着清水拜访了四五家店,尝了各式各样的面包,最纯粹的法棍和酸面包,夹着各种馅料的花式面包,重油重糖的节日面包,苏打面包、酥皮、油炸类的……大大开拓了眼界。果然如师父所言,即使同是养天然酵母的面包师,出品也大异其趣。 到了晚上两人在街上溜达时,俞家宝肚子里都是食物,精神无比富足。他打了个嗝儿,又伸了个懒腰,问道:“清水桑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清水看着他,“俞桑真不知道吗,我带你去见识优秀面包师,是在羞辱你呢。” “羞辱我?” 清水郑重点点头:“羞辱你。” “嘿哟,”俞家宝乐了,“清水桑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啊。” 清水垂头一笑。 他见夜深了,决定不跟俞家宝废话,“今天就这样,再见了俞桑!” “啊,清水桑不理我了?拜托送我去车站,我赶着回庙里。” “我十点半睡觉,现在要回家,你打车走吧。” 漆黑的天空下道路交错,车水马龙,俞家宝久未踏足大城市,不由得心慌。他拉住清水:“别扔下我好不?我有点……害怕。” 清水真是哭笑不得,这人孤身睡在厨房、躺在街边,什么都不懂还敢给高水准法餐厅做面包,又轻率又生猛,去趟车站有什么好怕?正想要回拒,却见俞家宝的眼睛黑亮亮的,像被遗弃的小动物。被他拉着手臂,清水没来由地心一软,竟然就答应了。 大阪的交通灯特别密,不到百米就有一个,他们的车走走停停,耗了一小时多还没到目的地。俞家宝急道:“晚上不知道还没有去高知的火车?” 清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上网查查就知道了。” “我没手机啊。” “没手机?”清水稀罕之极。然而,他只惊奇了两秒,就被睡意攫住了。 俞家宝见清水眼皮沉重、回应迟钝,确实悃得不行。为了两人生命安全,他提议两人换个位子,他来开车。 清水迷迷糊糊答应了。等俞家宝坐上驾驶座,研究怎样打转向灯时,瞥了一眼副驾驶,清水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显示屏上的电子时间一跳,正好是10:30。 “咦!清水桑!”俞家宝太震惊了,这世界真有人嵌在时间表里生活,分秒不带差的?清水闭眼“嗯”了一声,继续睡。 俞家宝沮丧得很,开车他不怕,可他不认路啊!对着显示屏胡乱按一通,终于跳出了导航系统,第一个选项是“家”。俞家宝只能踩下油门,往导航指示的地址驶去。 到达清水居住的公寓时,俞家宝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清水耳边喊,“喂,醒!醒!” 清水睁大眼睛,心如鼓擂。俞家宝又拍拍他的脸,“起床了清水桑,你到家了,我要走啦。” 俞家宝心急火燎的,这一耽搁,更不知道能不能坐上火车了。他跳下车,不辨方向地往前跑。 清水一脸懵圈,过了好一阵,才明白发生什么事。等他稍微缓过来时,又见一团黑色事物冲到跟前,砰砰地拍打窗玻璃。 清水摇下车窗,咬牙切齿:“俞桑又想干什么?!” 俞家宝退后一步,弯身鞠躬道:“今天承蒙关照,非常感谢!”他看着清水诚挚道:“以后我来大阪,清水桑还能带我到处看看吗?” 清水的脸慢慢绽出笑容:“当然,乐意之极。” 俞家宝深深鞠了一躬,脚底冒烟地跑了。 俞家宝兴奋得要命,脑子热得要爆炸。坐上回高知的火车时,他仍觉得轻飘飘的,外面的一切都在发光。这一天见过的面包师一一在脑海里掠过,他们在或喧闹、或偏僻的地方做着各式各样的面包,光润的面坯子像可爱的雕塑品一样排列在铁盘上,店里飘着谷物烘烤的暖香。 他也可以跟他们一样!靠着手艺,在大城市的一方小天地里,经营着自己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是跟外面的大世界连着的,大阪湾繁华的陆地上,会有许多喜欢他的面包的人,走进他的暖帘里,相互寒暄,在谷物的甘美中真诚相待。 他第一次那么热爱这个世界,并且爱着作为这世界一部份的自己。真美好啊,这就是师父说的理想吗,一件发自内心的、非做成不可的事,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火车与黑夜擦身而过,驶向已经等得太久的黎明。 转火车、转公交、连跑带走地回到庙里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野村师父背向大门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圆圆的秃脑袋上是嫣红姹紫的朝霞,像佛光被哪个熊孩子糊成了一片。 俞家宝立马跑过去抱着大腿,抹眼泪道:“师父,我错了!” “宝君错在哪里?” “我应该早一天回来,哦不,我就不该私自出去。” 野村摸了摸他的脑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洗手吃饭吧。” 俞家宝惴惴不安,不知道师父有多生气。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师父生气的样子呢。 一边扒着饭,他作死地问道:“师父不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不想。”野村立即回答,然后接着道:“宝君知道什么是地缚灵吗?” 俞家宝冷汗直流:“是那种……死了都离不开的鬼魂吗?” “没错。人死之后,灵魂或留恋一地,或者心愿未了,在一个限定的区域里苦苦徘徊,无法离去。真是可怜啊。” 俞家宝赶紧附和:“太他妈可怜了!师父,我不想变地缚灵,我保证以后都不走了,您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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