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森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紧紧的拳头,用力得甚至前臂也在微微发抖。他觉得自己像是别人扇了两巴掌,但那种火辣辣的刺痛却当真是他等待已久的感受,他有些不敢相信。埋藏多时的创伤和一直不愿承认的脆弱,在此时此刻,终于被翻了出来,狠狠地贴上了治疗的药物。他觉得胸口之中情绪翻滚,百感交集,但也知道这种激烈的感情正正就是他需要的释放。 他终于等到了冯燕的这声道歉,长久以来的迷茫和痛苦仿佛有了愈合的可能,而这一切,都是成天骄带来的。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刘毅森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却必须强迫自己稳定下来,跟父母仔细解释,不然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但其实他最想做的就是放声大哭,"这件事成天骄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机会和我爸认识,所以我觉得他未必能理解。我想问你,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爸说风暴要父债子偿,还有为什么在你爸死的时候,我这么绝情。"冯燕以肯定的语气接着说了下去。 刘毅森愣住了,停顿了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对,为什么?" "哈哈……"没想到,冯燕突然笑出了声。她抬起手来托着自己的额头,苦笑声渐渐变大,又渐渐变成了令人心酸的抽泣。她的泪水顺着略有些皱纹的脸颊落下来,原本矜持、稳重的坐姿变得弯腰曲背,不知道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放松,还是这才被背负着的千斤重担所压垮了。 刘毅森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在他的记忆中,冯燕永远是情绪稳定的典型代表,知性,知进退,低调,甚至有些过分克制,让他觉得无情。但面前这个又哭又笑的冯燕,除了让刘毅森觉得十分陌生,竟然又突然觉得很熟悉——随后,他猛然意识到,此时的母亲,和被回忆压垮时痛哭流涕的自己,是那么地相似。 "你爸爸,对所有人说,风暴的第一件产品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冯燕终于停下哭泣,眼泪还在不断滑落,但她已能抬起头来,直面疑惑的儿子,"但那一个单肩包,其实是我亲手做的,因为你外公是个裁缝。风暴,冯,包。"冯燕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这是刘毅森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他犹如被人一拳砸在脑袋上,又痛又清醒,只能怔怔地看着还在流泪的母亲。 "这也没有关系,因为你爸爸很有经商头脑,是他一手把风暴打造成一个品牌,一个帝国,一个让我们一家三口和子孙后代可以一直享受的财富来源,所以我并不介意,也不觉得受亏欠。但是你爸爸,他对你很好,是一个满分的父亲,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冯燕继续看着刘毅森,说着一些刘毅森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听见的话,"你还记得你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吗?我们还住在旧家,就在你生日那天——十一年前,那是我人生中最痛的一天,但也是最开心的一天,因为有了你——就在那一天,他把那个男人带回家,在我们的卧室里,在我们每晚都会睡的床上……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新手机,就放在床头,他们就这么无视我们原有的家庭!" 在此前的人生中,刘毅森从来没有听说过父亲与他人有染的事,但不知为何,他此时不认为母亲在说谎。或许是那一句"父债子偿"早就给他提供了蛛丝马迹,或许年幼的他也能从父母并不恩爱的对话中嗅到异样的味道,或许他事实上真的曾和父亲的外遇对象擦身而过。时隔太久,父亲又早就不在了,刘毅森已经无从求证,但他看着面前伤痛难忍的冯燕,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妈妈说的是真话。 "那为什么……"刘毅森轻声问,"你没有……"
第51章 "那为什么……"刘毅森轻声问,"你没有……" "为什么我没有离婚?"冯燕又是一阵苦笑,"你爸爸知道我发现了,跪在地上求我,说让我要考虑考虑你的感受。那时候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出来工作了,风暴又上市成功,我没有收入,而他却能让你去读国际预科,让你出国留学,如果真的离婚,连我自己都觉得,你应该要给他过,所以我忍了。在那一次之后,你爸爸确实痛改前非,再也没有发生过那种事,还给我分了风暴的股份,可是我只要一想到那间卧室,那张床,那份给你的生日礼物,还有柜子上你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我一想到他们在那里做那种事情,还让你的照片看着!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刘毅森望着悲愤交加的母亲,没有察觉到自己也落下了感同身受的眼泪。 "对你来说,那间房子代表的是安全和快乐,是你最喜欢的地方,可是对我来说,那里就是最痛苦、最不堪、最让我恶心的地方。"冯燕擦干了眼泪,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着,语气却已努力恢复了平静,"你爸爸说父债子偿,其实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你,能把我留在这个家里面,而我确实不想离开你,所以我宁愿不离婚。" "我不是想问这个,我知道你肯定会舍不得我。我是想问,"刘毅森看着冯燕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与她看向他的越来越相似,"为什么这么久你都没有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支持你的。" 冯燕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也不告诉我,你其实一直在生我的气呢?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向你道歉的。" 刘毅森无言以对。确实,人就是会有这种臭毛病,最难以启齿、痛不可忍的真相,就越想要深埋心中,宁愿假装它不存在,也做不到直面伤口。冯燕想要用沉默来换回一段已逐渐迷失了的母子情,但刘毅森却用沉默来令这段关系更加撕裂,两人都差点就屈服在沉默之中。 幸好,从现在开始,从今天开始,这份沉默可以被慢慢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互相理解和珍惜。 "一切都过去了,"刘毅森抬头看向对面的亲人,"妈。" 冯燕听见了她最想听到的那个字,眼中闪动着流溢的光芒。 "这句话,是一个最近刚刚和你一样做了妈妈的人,告诉我的。"刘毅森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下来,"根据我的经验,这个人说的话,通常都是对的。" 知道他指的是谁,冯燕也笑了笑,然后认真地看向刘毅森,"天骄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对你也很好,正是因为这样,作为妈妈,我才更要提醒你……如果说我从自己的家庭中能够得到什么教训,那一定是,维持家庭和婚姻真的一点都不容易。毅森,趁现在还有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得到?这不是说一句话、签一个名、领一本证就能解决得了的,就算你可以自己骗自己,你绝对不可能骗过你的枕边人。你真的有那么爱他吗?" 刘毅森收敛起笑容,回望向这个把他带来这个世上的人,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郑重回答:"爱。" 母子俩走出餐厅,刚好见到成天骄推着婴儿车回来,把手上系了一个卡通气球,孩子在车上已经睡熟了。 "这是小猴子买给奶奶的。"成天骄把一盒价值不菲的营养品塞到冯燕手里。冯燕本来不想拿,但成天骄非说是孩子要送,老人家推辞不了,只好收下。 "下周末家里保姆放假,到时候让孩子去奶奶家玩一天吧。"刘毅森主动上前替成天骄推婴儿车。成天骄一听见他的话,立即惊喜地看向他,看他面色如常,猜到应该聊得不错。 "好啊,你们提前给家里打电话,我让管家把客房收拾收拾,你们晚上也不用急着走。"冯燕似乎也很高兴,还想和他们多聊几句,但接她的司机已经到了,最终还是先行离开。 成天骄拽着气球的线,用小猪佩奇轻轻砸了砸刘毅森的脑袋,笑眯眯看着他,"看来进展不错?" "……比我之前想的信息量要大多了,但是还算不错吧。"刘毅森耸了耸肩,"一步一步来吧,让孩子多点机会跟老人家相处,始终不是坏事。" 成天骄又用手肘顶了顶刘毅森的胳膊,笑得十分得意,推着婴儿车进了超市,"看吧,我都说了可以的。当年我还能把在影后生日派对上打架的大小CK设计师拉到同一张饭桌上,现在这点小case,算得上什么?" 看着他那张挂着招牌嚣张表情的脸蛋,还和没有当妈时相差无几,只有自己能看出来那几分新增的、细微的温柔,刘毅森小声说了一句:"我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嗯?"成天骄正专心致志地挑选着车厘子,听他说话,又转过头来,"你说什么?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刘毅森看着他,慢悠悠地说,"身体磨砂。昨晚不是说用完了吗?还让我提醒你记得买。" "对哦,真是一孕傻三年。"成天骄拍了一下脑门,然后又拍了一下刘毅森的胸口,"幸好你记得。" 刘毅森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露出微笑,然后弯下腰去,面朝着刚醒来睡眼惺忪的刘朝心,用只有父子二人能听见得音量说:"儿子,你爸我一定会让你妈安心和我结婚,等着看吧。" 小婴儿一脸迷茫,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让刘毅森和成天骄都乐在其中的每一天——每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总会突然出现难忘瞬间的日子。 成天骄不会忘记,小猴子第一次生大病,半夜两点钟高烧39度,两人在医院急诊室里等着孩子打吊瓶,他靠在刘毅森的肩膀上睡了三个小时,刘毅森一动也不动;他不会忘记,自己产后第一次出长差,十天内去了欧洲四个城市的时装秀,重新体会在工作上全力以赴的滋味,但在回到家抱起孩子的那一刻,却莫名其妙地哭了;他不会忘记,渴望咖啡在风暴办公楼下的精品旗舰店开业,刘毅森亲自去做了第一杯咖啡,举着那杯爱心拉花的摩卡,第一句话就是"送给我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那一刻,成天骄居然有点期待他马上向自己求婚。 刘毅森也不会忘记,儿子第一次对他喊"小猴子"做出反应时可爱的样子,不会忘记成天骄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把小猴子送到母亲家过周末,两人打算出去简单约会,但小猴子一见到妈妈要走就哭得撕心裂肺,成天骄差点就不出门时那难得一见的心疼表情。他更不会忘记,两位姨妈给他看成天骄和他父母生前的合照,在他耳边千叮咛万嘱咐,说娇娇这孩子从小就特别要强,让人省心,自立得仿佛不像个孩子,让他千万要对成天骄好点儿,给成天骄一个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做小孩的机会。刘毅森记得很清楚,他是如何对两位姨妈再三保证,一定会给成天骄一个最好的家。 但有时候,他们也都会忘了,忘了带娃有多苦多累,忘了拉着下属通宵加班的日子是在多久之前,忘了在应酬酒局中千杯不倒的感受,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吃垃圾食品,也忘了,其实他们还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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