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记忆中更加低沉的声音带着麦克风的电流砸在姜至耳膜上,叫他恍了下心神,碎在时间里早已模糊的少年与正在宣誓的男人完美交叠。 竟真是他。姜至心中冷笑一声。 检控方得到许可后开始了盘问:“证人,请向大家解释您的身份。” 时运不卑不亢地开口:“我是明湾警务处经济罪案调查科高级督察时运,负责带队侦办此案。” 这桩“空手套白狼”主要案情说的是知名跨国集团和顺伪造交易合同、骗取明湾发展银行贷款,涉案金额高达15亿湾元。 从立案调查到实施抓捕,时运带队的作风可谓是雷霆之势,也被各路媒体竞相报道。 “侦查过程中的证据显示,被告集团在虚构相关财务数据方面的动机与事实明确,严重挑衅与破坏了商业银行的风控规则。同时我亦不可否认,根据口供,原告银行出于业绩指标压力,确有存在审核疏忽和管理失职。” 不同于仅陈述见闻的事实证人,时运作为专家证人可以结合实践经验,在专业范围之内对案件争议点相关的问题提出判断性意见,供法官参考。 面对辩方律师精心设计过的诱导陷阱,时运总能避重就轻地绕过。持续很久的双方盘问终于结束,在激烈交锋中守住控方优势的时运完美履行了使命,淡定离席。 庭辩还在继续,但姜至的专注力显然随着时运一同离开了法庭现场。 时运大学时明明主修金融,过去还在自己父亲的会计师行实习,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警队精英。隔行如隔山,他这是直接偷摸着跨了个珠穆朗玛峰。 十余年前姜至刚认识时运的时候,对方还是个玩世不恭的小少爷,第一次上门作客便轻佻地喊他的小名、擅闯他的卧室。 回想起对方将那黏糊的两字含在口中的模样,姜至的耳尖仍旧不受控般热了起来。 作为父亲亲选的徒弟,时运给姜至留下的印象原本只有轻浮。可父亲无辜蒙冤离世之后,时运便也如那些明哲保身之流一样对他们家避之不及。姜至心中又狠狠记了时运一笔趋炎附势的坏账,彻底将他视为小人。 即便带着有色眼镜,姜至依然无法忽视方才庭上时运捍卫正义时眼神中的坚定,一瞬间他竟生出了一丝看见战友般的惺惺相惜。内心主动美化对方的操作让姜至很烦躁,即便直视着庄严的国徽也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终于熬到上午休庭,他火速逃离一号庭,却又被师傅小鸡仔般抓住了。 “你跑什么。怎么比栅内的被告还慌张。”辛永正似乎不太满意他这副异常冒失的模样,“怎么样,没白听一场吧?” 姜至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最终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证人席,小声嘟囔:“经罪科里倒也不全是草包。” 得了徒弟的认可,辛永正放心地将时运从别处喊来。面对师傅出于好心的关照,姜至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拒绝这场热情的社交牵线。 “这是时运,时Sir。刚才庭上介绍过了。”辛永正说,“这是我徒弟姜至,至诚会计师行的法务会计合伙人。” “幸会。”姜至硬着头皮伸出手,表情却装得从容不迫。 时运面上半分压力都无,如过去那般挂着并不规矩的笑容:“姜老师,别来无恙。” 这一句问候暴力撬开了藏着旧账的盒子,断裂的锁随两人分开的手无声掉落。 “我以为时sir在法外并不在乎人情。”讽刺光明正大地出鞘,姜至不打算在嘴上轻饶他,“这别来无恙我受不起,您还不如同其他人一样虚伪地说句久仰大名。” “你们之前认识?”高明的会计师从不放过细微的线索,辛永正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渊源。 出乎意料地,时运大方承认:“在加入警队之前,我曾经师从姜老师的父亲——姜瑞扬先生。” 语毕,他还特意有些失落地反问:“原来Justo没与您提起过?” Justo是姜至的英文名,几乎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但依然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在师傅探究的眼神中呵呵两声:“难为时Sir还记得。” 有那么一瞬间,姜至是真的想抢过司法女神的蒙眼布去扎紧时运这混球的声带。 好在时运见好就收,恢复了正经:“刚才辛老夸你已经是明湾法务会计响亮的招牌了。” 姜至见招拆招:“那也要感谢你们查不完那么多违法违规,才让我有了谋生机会。” 眼瞧着两人又开始话不投机,时运识趣地主动结束了这场寒暄。 “您今天出庭辛苦了,我先接受一下媒体采访,回头邮件联系。”时运客气地同辛永正道别,临走前又大方地望入姜至那双勾人的眼睛,“我们有缘再见。” 姜至分明看见,对方薄而性感的嘴唇趁师傅不注意的时候,无声摩擦出两个旖旎的、只有彼此知晓的叠字。
第2章 神秘罗勒 在法庭外,背对着记者的长枪短炮还能见缝插针调.情,时运不着调的个性在这十年间并无改进,反倒功力愈深。 由叠字组成的小名只有姜至家里人会喊。本该象征亲昵的私称并没有拉近二人的距离,反倒像是一个不会减淡的牙齿印,每一次出现都如玩笑般轻佻,提醒着姜至与他之间来不及产生化学反应就殆尽的浅薄关系。 时运不在乎自身行为被发现后有损警务精英的形象,姜至却格外爱惜自己的金字招牌。在场有不少行家,他可不想被一些好事的目击者钉上业内娱乐头条,被莫须有的花边新闻玷污了名声—— 毕竟在“专业”人士浓度过高的中黄,大家总喜欢用八卦调节紧张的工作压力,譬如某两位律师因为绿帽成了宿敌、某建筑师喜欢玩“一王两后”云云。内容越低俗夸张越引人注意,这些是非有时甚至被当作了人情。 姜至捏了捏发紧的眉心,与师傅道别后便从前门离开,走到门口时恰好听见面对镜头的时运用缓而不柔的语速冠冕堂皇道: “我们警务处经济罪案调查科一向以保持明湾商业环境稳定、维护人民财产安全为首要宗旨,追求‘预防胜于诊断’的办案理念,对外严打商业犯罪,对内推广诚信管理……” 一声如夏冰般突兀的冷嘲被涌上来的提问声吞没,没人注意到镜头视野外姜至正面色不愉地走下楼梯。 姜至趁着午餐时间见了一个客户,两人聊了许久,离开时已到了下午茶时间。 他参股的会计师行位于中黄最高的“商务形象标杆”同心大厦,其以无遮挡海景的高层办公环境著称,放租时一度变成拍卖现场。姜至偏偏反其道行之,入驻的八楼对于103层的摩天大楼而言简直可以被粗暴地视为地下室。 这反常的抉择不是因为姜至不贪慕“居高临下”的虚荣,而是出于他以恐高为由掩饰的秘密:他无法直视楼顶平台,因为每一次抬头望向云端的塔尖时,仿佛都能看到边界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电梯厅前的墙上赫然标注着楼层指引,低调简约的珠光玻璃板上,“8B-至诚会计师事务所”一行字闪着有质感的金属色泽。 姜至从公文包中摸出门禁卡于感应器上扫过,蓝白主色的工牌藏于卡套背面,从指缝间隐约能看出“Jiang Zhi Justo”的字样。 Justo取公平、公道之意,一如姜至本人的职业追求。 “姜老师。” “下午好。” 回到所里的姜至同前台打过招呼,顺着走廊往另一侧的办公室走去。经过打印室时他被同事叫住签批一份文件,在核对的过程中,两人听到被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 “听说应盛会计师行有个初级合伙人趁着年审走项目,在到处养人呢。” “这事儿沸沸扬扬的,能不知道嘛。我在那儿的朋友说,原配还破了他密码,在公司内网用他邮箱账号群发PPT举报他出轨,连酒店监控截图都有了。” “这招玉石俱焚也太狠了吧……” 姜至的手腕猛震了一下,笔尖在签名栏拉出一道刺眼的深痕。 “抱歉,麻烦你重新准备一份文件,稍后拿来我办公室吧。”他将合上的钢笔插回口袋,尽量克制住烦躁的心绪,但气氛依然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同事面露尴尬之色,噤声良久才敢开口:“我进去提醒他们一下……” “不必了,打印机工作的时候随口聊两句八卦不碍事。”姜至轻描淡写地说,脸上看不出愠色,“不在背后议论客户是非就行了。” 里面两个帮忙跑腿影印的新人不知道自己劫后余生,反倒是外头的人望着姜至消失在拐角的身影不由脊背发凉。 回到办公室的姜至将公文包连同脱下的外套往皮质沙发上随手一丢,在重物坠落的闷响中跌入办公椅内,抬手松了松发紧的眉心。 他突然蹿这么大的闷火,并不全是因为新员工在工作时间嚼同行舌根,最主要的是他们无意间提到了一个禁词——“应盛”。 应盛会计师行在更名前其实叫“盛瑞”,这第二个字便是来源于姜至的父亲姜瑞扬。 旧人已化为一捧灰烬,连存在于这世上的有力证明都被昔日搭档无情抹去。从合伙变成独家,只关心结局的看客感慨一轮成王败寇后便如鸟兽散,不会与姜至一样细思疑点。 即便不知当年事情真相,可父亲尸骨未寒,便被从招牌中快速“除名”的做法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之嫌,让他感到心冷。 姜至的办公台一向由行政秘书进行整理,唯独左手边第二个抽屉常年落锁、婉拒来客。他从钱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锁,将里面倒扣于一叠旧报纸上的相片取出。简约的打磨原木框住父子俩的合照,他用袖口仔细擦过落于父亲面容上的灰尘与并不存在的暗红液体,眼神逐渐开始跑焦。 “姜老师?”行政秘书通过玻璃看到二老板魂不守舍的脸,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姜至迅速反手推上抽屉,相框的角因为碰壁发出欲盖弥彰的脆响。 “嗯,皇妃?有什么事?”他故作镇定地问。 行政秘书叫汪绯,从至诚成立便在这儿工作,论资排辈也是所里的老人了,因此喜提尊称“皇妃”。 “有花束送到前台,贺卡上写了您的名字。我放门口了,先和您确认一下。”她走上前将刚拍的照片放大,递到二老板面前,“种类有点特别,闻起来还有一股泰国菜的味道。” 皇妃自言自语道:“感觉很像恶作剧,在前台签收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 姜至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束开了花的罗勒:“麻烦帮我拿进来吧。” 相比起花束更应该被称为“草束”的观赏植物突然造访,给装潢单调的办公室增添了一抹生气。姜至扫过台历本,今日的数字赫然困在红圈内。浓郁的香料味在密闭的室内肆意迸发,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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