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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阴面

时间:2023-09-10 08:00:07  状态:完结  作者:万经星

  梁鹤洲垂着眼帘,伸出手来抱他坐在自己腿上,低声说:“小秋,宝贝……我吃不下,对不起,对不起,别哭了。”

  他的手仍是抖得厉害,燕惊秋一把握住,紧紧捏着。

  “你怎么了鹤洲……我们去医院吧,好吗?”

  “不,不用,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起医生让我签病危通知书。”

  他站在急救室外面,护士走出来,递来纸和笔,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浑浑噩噩的,好像只是在纸上乱涂乱画了一番,冷冰冰的笔杆仿佛到现在还被握着,想一想,手就开始发颤。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胃里一阵泛酸,真的没有一点胃口。最后燕惊秋勉强喝了一碗粥,回房间睡午觉。他确实累了,一闭眼睛就失去意识,闹钟响了才醒,已经快要三点,该出发去殡仪馆了。

  梁鹤洲半躺着,拿着那本他读给裴素丽听的小说慢慢地翻,眼睛不离书,凑过来亲了亲他。

  燕惊秋把书抽走,说:“我们得走了。”

  “嗯。”

  梁鹤洲翻出新年时他送的那条领带来,系了几次,怎么都系不好。燕惊秋拿着领带比划,一脸认真,虽然也不会系,但还是歪歪扭扭打了个结,扯着领带下面摆正的时候,被梁鹤洲握住了手。

  梁鹤洲低头亲他,喊了他一声“老婆”。

  裴素丽的遗言忽然间在脑海响彻,“他就只有你一个了,要是你丢下他……”,燕惊秋感觉有什么重重一下砸在肩上,压得他直不起腰。

  和梁鹤洲在一起的时候,对他说喜欢的时候,分开的五年里,亦或是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的时候,闹着要他叫“老婆”的时候,燕惊秋都不曾有此刻的体会,这个甜腻腻的爱称好像已经不是爱称,它蕴藏了更深沉厚重的意义,是庄严肃穆的,是宏大的,它会亘古恒常,也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历久弥新。

  去花店买了花,赶到殡仪馆时正好四点钟。燕惊秋一眼看见了程庭南,坐在大厅,手里捧一束白菊。三人打过招呼,一起往灵堂去,进了里面,宋寒清和虞然迎上来,已经等了他们好一会儿了。

  这两人弄了好大的排场,小小的灵堂几乎要摆不下他们买的十多个花圈。宋寒清见了梁鹤洲,走过来拥抱他,虞然垂着头,轻声叫他“鹤洲哥”。

  燕惊秋恍恍惚惚,没有和他们寒暄,和程庭南一起走到棺椁旁。裴素丽躺在里面,穿一件素白的裙子,脸上化着淡妆,安静,美丽,柔和,除了瘦得凹陷的脸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像只是睡着了。

  程庭南把白菊放在棺椁边,用手肘碰了碰燕惊秋,燕惊秋回过神来,把两支紫茉莉轻轻放在她胸前。

  “怎么送紫色的花?”程庭南不忍再看,把视线移向别处,问道。

  燕惊秋答非所问,说:“阿姨好漂亮,鹤洲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我第一次看见她化妆穿裙子。”

  他顿了顿,回头去看还在和宋寒清说话的梁鹤洲,又轻轻地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工作人员把棺椁推进火化间的时候,梁鹤洲一路跟着,直到被拦住,他定定望着被关上的门,刹那间满背冷汗,感觉头顶缓缓压下一片浓重的暗,视线中的光亮与这暗抗衡着,最终败下阵来,他合上眼帘,眼前却又炸开星星点点的金光,意识随之变得模糊而遥远,飘飘摇摇地飞向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和父母去乡野过周末,居住的农家边上有一片小池塘,水很清,能看见里面的游鱼。他总是去池塘边玩,把脚泡在水里,时不时拍一拍水面,看被打扰的鱼翻腾跳跃。常常午饭或晚饭时间,裴素丽要来喊他回去,她站在近处田埂的树下,笑着招手,催促着说,再晚些就没有好吃的留给他了。

  那时候他还小,是还能被裴素丽抱起来的年纪,斥着脚跑过去向她撒娇,她每每都“好好”这么应下,抱着他往回走。她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驱蚊香,怀抱又甜又软,就算被父亲调笑不知羞,就算用吃不完的红豆糕来换,他也不想从她怀里离开。

  噼里啪啦的雨声惊扰了美梦,他睁开眼睛,看见雪白的天花板,闻到消毒水的气味,心中有片刻的惶恐。这个冰冷又残酷的白色地狱。

  病房里亮着一盏小灯,没有人在,他坐起来,没注意手背上还扎着针,不经意一抬手,把针头扯落了,空荡荡的房间回响着吊瓶晃动的细声。

  哪儿都没找到手机,他想着去世的母亲,想着燕惊秋,想着他写的那些信身上的那道疤,胸口火烧似的,急匆匆下了床要去找人,但走几步就没了力气,胃也开始灼痛,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他开了条窗缝透气,外面雨浓染着夜色往下泼,昏暗的天光中又含混着水,显得雨越发大,夜越发沉。

  温度并不很低,反而有些凉爽,吹散了身体里因为疼痛带来的燥热,他把窗户开得大了些,站起来往下看,楼底下正好有个人也往上瞧,那人举着手机照明,粗重的雨线被照得仿若飞蛾扑火齐齐地往光中落,虽然他撑着伞,可这么抬头的时候,雨全落在了脸上。

  嘈杂的雨声里,梁鹤洲听见一声缥缈的“鹤洲。”

  他握紧窗框,心口一阵阵发紧,探身出窗外,喊:“别淋雨!”也不知道楼下的人听见了没。

  他踉跄走出病房,在走廊碰见燕惊秋,燕惊秋跑过来抱住他,扶着他回去。他揉了把燕惊秋湿淋淋的头发,问他到哪里去了。

  燕惊秋把手里的袋子举起来,边推门边说:“我去买粥了,医生说你醒了之后就可以吃东西了。”

  梁鹤洲慢一步进门,从背后搂着他的腰,亲他的后颈,沿着吻到他的脸颊。燕惊秋侧过头来和他接吻,也不知道被什么触动,欲火一点就着,血液都被烧得沸腾。

  两人倒在床上,梁鹤洲压着他,扯了他潮湿的衣服,双手托着他的腰抚摸,纠缠他的唇舌。没有前戏和爱抚,直接又热烈地,梁鹤洲坐下来,让锐利的痛劈开自己的身体。

  燕惊秋紧紧掐着他的腰臀,凝望他,他的眼睛好像外头的雨夜,他的双臂撑在燕惊秋耳侧,垂着头,有水珠落下来。

  “鹤洲,你疼吗?”燕惊秋轻声问他。

  梁鹤洲摇头,忽然倒下来,靠着他的额头,急急地喘气。

  “你睡了好久,睡了一天一夜,我昨晚梦见你,你一直睡一直睡,你说你不想醒过来了。”

  “不会的,我不会。”他轻声但坚定地说。

  “鹤洲,”燕惊秋捧住他的脸,指尖蹭过他湿润的睫毛,“你还有我,没有关系的鹤洲。”

  梁鹤洲闭上眼睛吻下来,哑着嗓子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宝贝。”

  外面风雨飘摇,伴着雷声,这间小小的屋子仿佛是暴风雨的海上唯一的庇护所,安全稳固,燕惊秋暗暗下了决心,他要让所有的磨难和痛苦都成为天方夜谭,把它们通通隔绝在外,像现在这样,在某些时刻,也能成为梁鹤洲最安心的依靠。

  梁鹤洲不愿意继续住下去,隔天就办手续出院。

  意外地,燕惊秋把所有事情都处理都很好,裴素丽的骨灰已经送到陵园寄存。出院后两人就立刻去了趟陵园。

  骨灰寄放室里扑鼻的檀香,亮着暖黄的灯,三面墙壁上都摆着小盒子,一面墙壁上嵌着一尊巨大的佛像。燕惊秋把裴素丽的位置指给他看,在最高一层左数的第二个。他静静盯着看了会儿,头晕目眩,急忙垂下眼来,和燕惊秋一起走到供桌旁,点了支香。

  当天晚上,原先小区的房东突然打电话来,询问是否还要续租。房子一直留到现在,想着或许哪天裴素丽还能出院,现在人走了,也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了。

  他跟房东约好,明天上午去收拾东西。燕惊秋执意要一起去。

  这些天两人都元气大伤,他想让燕惊秋在家休息,哄了一会儿燕惊秋才点头,可第二天上午出门时,燕惊秋抱着他的手臂耍赖,硬是缠着跟到了小区。

  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股薄尘和霉味,梁鹤洲先进去开窗通风,等了一会儿才让燕惊秋进门。

  他的大多数行李早就搬进了公寓,裴素丽的东西也很少,房间里空荡荡,一眼看过去好像没什么能带走的。

  梁鹤洲翻了翻桌子的抽屉,找到一条细细的银手链,很素,什么花纹都没有。他从没见裴素丽戴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

  他把手链套在燕惊秋腕上,燕惊秋觉得自己不能要,让他收起来,他很执着,握着他的手腕举起来看了看,说:“戴着吧,就当我妈送给你的。”

  燕惊秋一霎时觉得手腕有千斤沉。

  梁鹤洲又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本相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厚重的封面上印着那个年代流行的艳红花朵的图案,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破损。

  相册第一页是梁鹤洲婴儿时期的照片,穿着红色的肚兜,趴在地上冲着镜头笑,身边是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照片上方空白处写着“摄于一周岁抓周仪式”。

  燕惊秋用手指点了点照片里梁鹤洲的脸,轻轻笑了笑,说:“胖嘟嘟的,真可爱。”

  梁鹤洲也弯了弯唇,这是他近来第一次笑。

  “现在呢,可不可爱?”

  “可爱可爱,什么时候都可爱。”燕惊秋抱着他咯咯地笑,和他一起坐在床上继续看相册。

  除了梁鹤洲的照片,最多的就是裴素丽的单人照,都是梁以材拍的。梁鹤洲看见一张裴素丽站在树下的照片,素色及脚踝的裙子,大大的宽檐帽举在身前,长发被风吹得翻飞,遮挡住半张脸,那美丽的双眸中闪过倏忽一点的星光。周围的景色很像他做的那个梦,大约就是在乡野度假时拍的。

  他把照片抽出来细看,燕惊秋说:“我们把它放相框里吧。”

  “好。”

  “摆在家里。”

  “嗯。”

  再往后翻,就没有照片了,大半本都空着,最后几张是梁鹤洲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留了一块地方,看起来原本是要放大学毕业照的。

  梁鹤洲很快地合上了相册,不愿燕惊秋又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他躺下来,枕在裴素丽的枕头上,从灰扑扑的尘味里似乎还能嗅到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她一直那么坚韧挺拔,对生活给予的屈辱照单全收,没有怨言,现在她变得那么小,睡在黑暗的盒子里。

  他叹了口气,说:“她把什么都给我了,可是我什么都没能给她。”

  燕惊秋也躺下来抱住他,阳光照进来,落在床畔,照得他腕间的手链闪闪发亮。

  *

  燕惊秋买了很多相框回来,客厅的柜子上放一个,电视柜上放一个,卧室里放得最多。

  梁鹤洲胃口仍然不好,不怎么吃东西,时不时就胃疼,失眠的情况比燕惊秋还严重,瘦了很多。有时燕惊秋不经意看向他,总错觉他变得模模糊糊,好像会在某个时刻化成雾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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