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在下”和“实不相瞒”,听来听去也就是七绕八绕的亲戚关系。沈玮拎着书袋的手酸麻得很,大白牙看出沈玮的不耐,赶紧接着往下说: “端英兄,你不知晓。这书院里,开国武将的子弟自然愿意跟六殿下玩耍,他们出身尊贵,六殿下与裴熙公子又是至交,愿意在一块儿。我是安娘娘强塞给六殿下的,六殿下其实心底不大乐意带着我。” 折扇转了转,又是沈玮熟悉的开头词:“实不相瞒,端英兄。今日你看到的,只有一个书童的,多是我们这般打秋风的出身。我们也惯玩耍,便常常在一处,故而我才腆着脸,来跟端英兄你来套近乎。” 跟这些京城里长大读了些书的人讲话真的费劲,早说只说一句“俺们都是穷出身所以抱团取暖”就解决的事儿非要说话拐弯抹角。平江村庄里交朋友可没这么磨叽。 沈玮边跟着四凤从道路一侧拎着书袋挤过去,边手一挥:“好的!可以!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大白牙于是重新笑得灿烂起来,小扇儿摇得欢快起来:“好啊!端英兄,那明日学后,我请你在天香楼喝茶吃点心!” 沈玮“嗯”了一声,着急忙慌地跟四凤抬着书袋回来自个儿房间。 身后大白牙仿佛生怕沈玮听不清他声音一般,扯开了嗓子喊——“端英兄,在下姓宁,单名儿一个无!我叫宁无!” 沈玮和四凤进自个儿房间前,还特意瞥了眼隔壁,万幸,裴衡没拎着鞭子在屋里。只一个书童在那里看着屋子,帮忙清扫。 可怜那书童正在清扫,瞅见两个脑袋鬼头鬼脑地探着,不由吓一大跳。 四凤连忙摸出一个小荷包,塞到书童手里,嘴里好声好气道:“好哥哥,咱们都是裴家出来的。不求你别的,只求哥哥你偶尔告诉我们一声,衡公子惯常作息,好让我家哥儿休息休息。” 那书童掂了掂小荷包的份量,又放下扫帚,打开荷包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道:“衡公子惯好玩耍,作息行踪不定。不过四凤你都这么说了,那公子快要回来前,我会告你一声儿的。” 四凤拉着沈玮千恩万谢了一番,回了自己屋子。沈玮先开始有些疑惑荷包里是什么,转念一想无非就是钱这些青白之物,感动地拍了拍四凤的肩膀:“好兄弟,等回头儿裴家发了我月银,再还给你。” 四凤愁眉苦脸:“端英哥儿,钱呢,你肯定是要还的,不还我也会找你要,我家里还有老母和妹妹要养呢。但求咱们莫再真惹上衡少爷了,我也就是想混份儿轻巧差事。” 沈玮点头对四凤表示理解。 午后又是分书,又是与宁无那厮撕扯,废了大半天功夫。此刻揭开早上被打的地方一看,已是由红发紫,且微肿出血了。衣物拉扯着肉,揭开时都觉得一阵嘶痛。 书院里有井,四凤刚放下书袋,顾不得休息,急匆匆去井里打了一盆冷水来,拿了块葛布,用冷水浸泡湿透,敷在沈玮胳膊上红肿的地方。 这番举动行云流水,很是熟练。感激感动之余,敷着凉爽的葛布,顿时觉得胳膊好了不少。 沈玮带些好奇地问:“四凤,你怎的如此熟悉?” 敷完了胳膊,四凤又在忙活着把书袋里的书拿出来摆在书案上,又在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沈玮问话,他就边收拾东西边应答:“端英哥儿,我原是府里养马的。马是通灵性不错,可马儿太多,有时喂食就没个顺序,手忙脚乱的,马儿一饿,常给我一蹶子。” 他指指自己的腰部、肩部,说:“这些地方,那些畜牲可没少给我使劲儿按摩呢。” 这话说得俏皮,沈玮忍不住笑了,又摇头感叹:“四凤啊,我原以为我够惨,没钱没本事,还老想着出人头地,只在书里见过繁华,夜里做了不少富贵乡的梦,醒来却只是空。却也知晓天底下有人比我更惨,亲见了你,才觉得生动。” 沈玮起身,一只胳膊上搭拉着葛布,另外一只胳膊帮四凤收拾着屋里的书,道:“不过我俩也没甚么不同,不过你是被马打,我是被人打罢了。” 两个人动作都利索,三下五除二都把东西收拾好。四凤还要忙活,沈玮瞧着四凤眼下也有一大片同自己一样的青紫,制止住了:“索性今日也没功课,好好休息吧,不要睡外头下人房了。今日白昼事多,我晚上应睡不安稳,你跟我一道睡罢。” 这是进书院的第二天,遇着了许多人,许多事,睡觉也换了个新地儿,身边人也不是自己表弟。沈玮躺在床榻上,屋内不用点灯,望着窗外的暮霭沉沉,天空上的夕阳慢慢下沉,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日啊,李典学说的,明日上午要研习《春秋》《三传》这些,下午有射课,听说也是书院哪位贵族小公子的亲爹坐镇来教,自己这胳膊肿得,也不知道行不行...... 晚上、晚上呢,还要个宁无兄台要请自个儿吃饭,去还是不去呢? “真是书不好读,琐事扰人,人生复杂啊。”沈玮小声嘟囔了一句,沉沉睡去。
第十一章 == 次日清晨,拎着书袋上学,书童在上课的地方外候着。其实研习《春秋》《三传》之类的,倒不担心,无非听课时屁股坐得酸一点,打点瞌睡。沈玮悄咪咪打了几个哈欠,几节早课便混过去了。 书院幽雅,还点了香薰,清雅好闻。大部头虽然厚重,却也带些墨香,沈玮闻着,有点想起自家表弟,范现那个书呆,来了这里,应很高兴吧。 他空有求名之心,虽知读书重要,却难控制自己浮躁的心绪。范现比他读书有天赋。 也不知道范现的风寒什么时候能好,快来这里跟自己一块儿读书。搞不好范现真能读出名堂呢。 书院里自然是供应午饭的,按理说应是大家其乐融融一起用膳。虽说读书人讲求食不言,好歹也是同窗促进友谊的上好机会。可惜,还是只有宁无与沈玮这零星几个人乖乖坐在书院里吃饭。 饭是免费的,且味道不错,就是份量少。沈玮几口扒拉完了饭,但仍觉得肚中饥饿,发觉还有好些份饭无人食用,便有些垂涎,又不好直接开口要。 宁无坐在沈玮旁边,依然笑着一口大白牙,道:“端英兄果然行事利索磊落,用膳速度都是如此之快。” 这话听着不像褒奖,沈玮懒得细细再分辨,闲坐无聊,索性另起话题:“他们不吃饭,啊不,用膳,是去哪儿吃了?” “他们?”宁无摇着折扇,乍听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哦,端英兄,你是指六殿下衡公子他们吗?” "正是,"沈玮眼睛扫着诺大的屋舍内只他与宁无并其他六七人,不由有些疑惑,“他们不用吃饭吗?” 宁无“哈哈”一笑,道:“端英兄,此言差矣。人是血肉之躯,焉用不食五谷之理?可惜啊可惜,这五谷呢,也分高低贵贱。六殿下、衡公子大约是瞧不上我们这些食的低等谷物,端英兄还未来之前,六殿下他们便从不曾与我们一块儿用膳。”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了没吃饱也是痛苦至极。沈玮犹豫再三,还是又要了一份饭,否则无人吃这些饭,岂不也是浪费? 沈玮嘴里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问:“所以,六殿下他们是出去觅食了?” “觅食?好新鲜的说法。端英兄,慢点用,我这里还有,”宁无把自己一碟小菜放到沈玮面前,继续说,“虽说书院里不许读书子弟外宿,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六殿下置了一处宅子,专门雇人另起伙房,衡公子独来独往,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今日情况特殊,六殿下他们应是吃烤鹿肉去了。” 鹿肉?沈玮一愣,他还没见过鹿长什么样呢,这些人就吃上烤鹿肉了? “今个儿下午是射课,教学的是郑将军父子,是咱们同窗郑池羽的父兄。郑小将军前几日得了好新鲜鹿肉,知道六殿下喜欢,送了不少呢,今个儿就是烤那鹿肉去了。” 风雅,实在风雅。沈玮想起那日宴会,一群西北莽汉模样的人,执着铜琵琶、铁绰板,唱着歌,在铁板上当场烤着肥美的肉的场景。不由感叹贵族子弟喜好果真不同凡人,又想到以前门口老大夫说的鹿肉有益气助阳之效,看着符遥也不是虚弱羸瘦之人,莫非是主治另一种不足之症? 下午到了时间,果然见符遥与一群子弟跟着两个武将打扮的人进来了。一人身材魁梧,络腮胡子,年龄较大,另一人面容白净,瞧着年纪约莫二十左右。 年纪较大的人先开口,声音粗犷:“我是郑冠,圣上说了,君子不器!虽要修学读书,也不可荒废武艺,我如今赋闲在家,圣上就让我来教你们!” 另一人却是先拱手行了礼,才开口,与他身上武将打扮不符,声音却十分温润悦耳:“诸兄安好,在下郑泽。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陛下想在一月后,举行一场围猎,故而先遣我与家父,先行来与诸位共同准备。” 郑泽话说得圆满,寒暄之际,其余的人已是将弓箭靶子之类备好,每人发了一套劲装换上。 这些子弟多武将出身,惯于射箭玩耍,此射课对他们仿若游戏一般,谈不上百发百中、十步穿杨,位置也大都在六七八环。沈玮着实傻了眼,不知所措,弹弓拉雀他擅长,射箭却毫无系统学过,硬着头皮拿起弓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拉开弓,再松手,箭倒是射出去了,却没射到靶上,而是插到了靶子旁边的草垛子上。 “怎么脱靶了?”郑泽眉头一皱,很是不满,“你是哪家子弟,怎么拉弓都不成样!” 他似乎气急,气势汹汹便要杀过来,幸而郑泽拦住了自己父亲,轻声道:“那是裴家新送来的子弟,我去吧。” 书院里的箭和弓是新做的,为保公平,自是每人一样。旁边子弟笑了沈玮几声,沈玮看着那好看的箭羽归处只是稻草跺子,也很是尴尬和怜惜。 郑泽走到沈玮身边,温言问:“请问,你可是裴氏端英?” 这名字真是听一次别扭一次,他随母姓,姓沈不姓裴,单名一个玮,比虚头巴脑的端英好听多了,但他是靠裴家关系进来的,又不可这么说,沈玮只好含含糊糊点头应了。 “那便是了,”郑泽纠正沈玮的手,侧过他的身姿,“听闻裴公子你自小身体羸弱,在青碧山上寄名长大,应是未怎么动过这些兵器才是。裴公子不必心急,陛下遣我与父亲来,正是好好教导你们。” 郑泽拉起沈玮的三根手指,搭在弓把左侧,道:“射手对目标,是侧身站立,双腿稍微跨开,用三指射法,左手持弓,尾槽顶部抵住弓弦,用一只眼睛瞄准。” 郑泽握紧沈玮的手与胳膊,共同用力,“嗖”地一声箭出,虽只是中了三四环,却不再是脱靶射草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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