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半背着宁曼拐到树后,他实在放心不下,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钟易身体晃动一下,很快,那十分高,有些消瘦,却并不孱弱的身影,两脚开立,再次站稳,留下一个可靠的背影。 “没事,你们快走。” 说着,他突然反手一丢,抛过来一个银白色光滑的小东西。 布洛下意识地接在手中,是之前康纳交给钟易的茧。 “去控制中心集合。” 对方冷静且坚定的声音响起。 不知为何,从远处看去,布洛觉得钟易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像是夜晚,从母星仰望上空,头顶正上方一轮巨大的主神星,淡蓝色的天体,照拂万物和一切时间,永恒不变的静谧。 从那种短暂熟悉感中飞速回过神来,他反应过来,立即答应:“好。” 布洛牢牢地将这枚茧握在手心。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跑越远,钟易捂上左肩,一枚毒刺正中的位置。 他捏住刺,飞速将其拔了出来,本想做应急处理,头晕却先于痛觉来袭。 眼前一片眩晕,毒刺里的毒素似乎有麻痹效果,他恍惚间看到智能体再次举起蝎尾,可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朝他袭击,机械肢足僵在原地,也没有靠近他。 明明是个置他于死地的好机会。 下一秒,本能驱使他双腿,飞速转身。 跑。 密林暗影中,温度已经低至零度,正常状态下,在这里穿着单薄早就该抖着身体打颤。 可钟易在毒素的作用下,肢体麻痹,不觉得寒冷,跌跌撞撞前行,朝着雪山的方向,唯一还算清晰的念头就是去雪山顶,去控制中心。 可另一半大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他像是在做一个极度清醒的梦境,前方的雪山,不再是被制造出来的拟态山,而是一个纯白的脆弱瓷像。 那高大透明的瓷像屹立于眼前,就在咫尺之间。 忽然,低噪耳鸣,树枝被裁断的声音从脚下传出,这声过后,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瓷像在他眼前慢慢变换,形塑,凝聚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紧闭着眼,通体瓷白,鼻尖等用料稀薄的地方,透着神圣柔和的光。 那个人的模样他再也熟悉不过。 是费宁。 毒素麻痹着他的神经,他似乎是一脚踏进厚厚的雪里,冷意窜上脚背,顺着鞋子缝隙漫延上来,爬上他的小腿,仿佛被冰冻住一样,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随后,眼睁睁的,面前出现令他心魂震荡的一幕。 他看见,那瓷像裂开蛛网一样的缝,崩坏成碎片,轰然倒塌,碎成小块,小块再分崩离析,分解成指间并拢都无法挽留的细砂,细砂再次被空气碾磨,粉尘飞扬,像粒子一般消散。 瓷像任何物质形态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突然间,一种空洞的悲哀不知从身体哪出涌上来,一旦察觉的时候,他几乎要双膝跪地,仿佛被虚无给压垮。 那种声音又来了。 幻觉中,来自幽绿色海面的妖歌,奇异的声线和诡谲的词句,再一次盘桓在他脑海深处。 他沉迷在虚妄的幻灭中。 现实里,此刻,他却仰面躺在冰雪覆盖的森林尽头,峭壁之下一片荒凉的空地,积满了深雪,灌进他的耳朵也浑然不觉。 很快,失温症状让他感觉到热,体温调节中枢发生障碍,像是高峰期最拥挤的交通堵塞中心,所有混乱的感觉都汇聚在一起,杂乱不堪。 他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指尖失去血色,泛着青紫。他抓住自己外套第一颗扣子,想要解开。 突然,另一只温热苍白的手紧紧覆上他的手腕,抓住了他。 宛若抓住了溺水的人。 钟易瞳孔失去焦距,他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既像苍穹,又像天顶坠落摔在地上,变化的绿海。 “你还真是狼狈啊。” 陌生的声线。 钟易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凝聚目光,他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陌生的瞳色。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手腕处的皮肤被火灼烧一样热,他后知后觉感到冷。 陌生的手。 但是…… 他目光小幅度移开,重新回到那人脸上。 轻佻的笑,用笑埋藏很深情绪的表情。 担心,悲伤,浓郁到只靠神色无法兜住的情感。 钟易恍然卸下了什么重担,在毒素作用下,一直勉强坚持的理智骤然绷断,他在失去自我的前夕,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终于找到你了。” 银发金瞳的雌虫低声一笑:“这句话不该由我来说吗?笨蛋。” 可惜钟易没有听见。 毒素已经渗透了他四肢百骸,他的头脑被一片幻境凌空驾驭,在那片幻境中,他仿佛跋涉时间沙海的旅者,徒然地寻找每一块碎片,试图拼凑一个完整的瓷像。 “你要做什么!”银发雌虫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完全失去意识的黑发青年,只靠本能行动,反钳住对方。 强硬地,坚定地,将那只温热的手拉至唇边,轻吻,哑声呢喃: “找到了,就再也不放开,” “关我身边,陪我到死。”
第24章 行至月光重鸣时 母星数十亿多的建筑中,最不起眼的萨德斯仓库角落,积灰许久的营养剂罐头里,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智能体,它正在运行当中,处理庞杂的信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研究报告】 猜测:时间存在于物理学范畴之外,就像独立于宇宙的一个节拍器,而宇宙之中的一切,都参照节拍器徐徐展开。 推测:因果关系不是必须的,它反而成为我们的枷锁。 记录:31 23 33 15 -P6273 记录员:钟易 突然,智能体白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张开翅膀,做出滑翔姿态,机体内部飞速运转,最新指令一条接着一条逐步递进而出。 【数据处理完成。】 【重大结论,命定之锁已找到。】 【钟摆回归正位,时间线预计一千八百个小时后重合。】 - “钟易!”银发雌虫上将狼狈变了音调,失去自持,染上慌乱的色彩。 “你在做什么!”呼吸间有无法抑制的痉挛。 “呃……放开……” ——听不见。 他已经在大雪中跋涉了太久,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体,陌生的时间,记忆中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 ——疲惫的喘息。 ——呼吸打在对方战栗的指尖。 黑发青年双眼失去焦距,周围一切都抽离了现实,只剩下与他面对面的,一副陌生的皮囊。 ——是灵魂。 ——只有灵魂是他过分熟悉的。 所以,要探索,要撕开伪装,要把这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粒子,这完美无瑕的瓷像,吞下去,咽进自己的心脏里保存。 黑发青年混沌地胡思乱想,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狂风骤然掀过,呼啸被尘埃覆盖的废墟,露出扎根已久的,深积磅礴的占有欲。 理智者偏执,冷静者迷狂。 他启唇,张口,动作缓慢,对着那苍白的指尖,用力咬住,恰好咬在一道陈旧的伤痕上,尖锐的犬齿深深陷入血肉中。脆弱的皮肤破碎,血痕似疯长的藤蔓,随着重力蔓延而下,直到手肘尽头。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在纯白无垢的厚雪表层,化掉细小的晶体,颜色对比格外刺目。 腥甜的气味充盈鼻腔,温热的液体传导温度,煨暖了他冰冷的口腔,顺着食道滑下,解冻他已经僵硬的躯骸。 他对上那双陌生的眼睛,瞳色是这片星系里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日轮的颜色。 正随着眼皮颤抖,忽明忽暗。 瞳孔边缘是一圈深褐色的轮廓,玻璃似透亮的眼球表面,很快覆上一层脆弱的水光。 冰雪被他们的体温捂热了。 身下的寒霜渐渐化开,露出深绿色的草叶,细长如柳叶尖梢的草,挂着才消融的雪水,倒像是清晨受过太阳洗礼的垂露。 两道身躯周围,寒冷化为虚白的水雾,一层层荡了出去,弄得周围失去生命力的冻草湿耷耷的。 黑发青年的额角热出汗来,他执拗地盯着银发雌虫的脸,不敢眨眼,深怕对方跑掉。 他反复索求指尖的血,温热的血。他靠这种方式确认,确认对方不是失去体温的尸体,不是一触就散的碎片。 不知自己这幅模样在对方眼中是什么样的。 他只看见,那纯粹的金色,盛满了酸楚的心疼。 “好了。” 迷幻中,他仿佛听见对方柔声说道。 “好了,别怕。” “我不会走的。” 忽然,攥在手心的指尖退去,两只温热的手,捧起他的头,捂住他的耳朵。 咚咚,血液在鼓膜躁动。 他稍微清醒了点,周围杂乱的声音由弱渐强,他稍微能听见外界的动静。 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将银发雌虫压在身下,封死所有退路,绝不允许对方离开。 对方没有恐慌,体温从捂住他耳朵的手传染过来,为他昏沉的大脑,坚定地提供一片柔软的栖息地。 轻轻地,雌虫借着腰腹的力量,抬高上半身,仰着头。 下巴扬起,露出脆弱的颈部,献祭一样,闭眼,在青年眉心亲吻。 亲吻者的身体是热的,唇却微冷,像月光打在额头。 “好了……” 银发雌虫安抚着被毒素夺去理智的青年,口中哼鸣着两人都熟悉的乐调。 一首独属于人类文明的乐曲。 像是利刃破除脑中迷雾,钟易在鼻端忽然闻见一股香气,仿佛来自自己少年时期精心打理的花圃,大片蓝色风铃草根茎直立,生长旺茂,这种味道铺天盖地袭来,清冷又甜腻。 他后颈一僵,失力就要往下倒去,却在撞上对方的那一刻,堪堪停住,双臂撑在身下人的头侧。 “我……” 他目光一凝,看见对方领口,两边各有一枚银色的领扣,左日右月,两颗独属于他们星系的天体。 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缓笑着开口,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近乎是叹气一般,轻声道: “好了,我在这里。” “这片时空,有我在这里,我们两个人类。” “你可以放松下来了。” - 很久后。 理智回笼。 钟易现在完全清醒了。 他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忍住寒冷,盯着头顶机械板,巨大一个破洞,从中窥探外面星空的暗角。 他面无表情地环抱膝盖,一动不动,仿佛风化的石雕。 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反倒是…… 如达到沸点不断冒泡的水,震惊、耻意、失语,百般滋味争先恐后从心底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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