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用这个老不死的,真是走了狗屎运,命好,捡了个好儿子,好看,又聪明,天天被他拉去耕田,赚钱就去买酒喝,喝喝喝,你看吧,活该这么年轻就傻咯!” “小佐也来我家做过,做的特好,不过农忙时,谁家他没去过,真没有了,干活又快又好,涂用还不晓得知足,娃想看会儿书,涂用一路从山上打回家,你想拦着吧,还用不上,小佐都不带哭的,眼里都还没离开过书。” “要不说是我们县第一个大学生咧,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想继续看书。涂用这个祸害,真是谁做涂用的儿子谁倒霉!” “我看他是真走运,收养的儿子比亲生的还要亲!两岁就让人煎蛋给他吃,人都还没灶台高呢!这小佐也是傻,都是被欺负惯了!” “什么?!”杜哲捕捉到字眼,猛然抬头,揪着面前那个人的衣领,一瞬间爆发的气势步步紧逼,问道:“你说什么?!他是涂用收养的?!” 县长也被他的反应惊吓,连忙拦住他,摆摆手说道:“涂用是个懒汉,说要收养一个儿子,条件都符合,依照规定和程序,我们也没理由拒绝。就是可惜了小佐这个好娃子,摊上这么个爹。” 哈哈,收养的,涂佐柘是涂用收养的。 所有人都走了,杜哲留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他低低地笑着,笑出了泪花,丧失了所有支撑的勇气,颓然跌落在地上,望着缺了一段颓然而倒的桌子,他的心疼得四分五裂。 他所认识的真相,原来没有一字一句是真的。 没有一字一句是真的! 什么感情良好,什么相依为命,相依为命,涂佐柘怎么可能甘心跟这样的涂用相依为命。什么骗取钱财,骗取钱财何须非要用这种方式。 更为痛彻心扉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是他没信过涂佐柘。 他没信过。只给一次机会让涂佐柘解释,分明是给自己放手的借口。 褪去颜色的木门随风摇摆着,依然透露着苍白无力,这里的一切,这里的过去,这里听见到感受到的,都成了一把生锈的刀,缓缓探入心间,不肯再快一点做个了断,也不会停止探入时慢慢加深的力度。 涂佐柘的秘密绝对不止这些。他疯了一样的行走,不放过逼仄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很快,他发现小木床边的墙上有几行清秀不起眼的小字。 ——昨天捉到一只老鼠,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拎起它的尾巴,往老家伙那里一扔……今天,我遭受到小老鼠的待遇,冤冤相报何时了(liǎo),小老鼠,你今晚再来,我会善待你的,嘻嘻。 ——小老鼠,我给你藏好大米,快来找我呀,我们交换礼物做好朋友吧! ——小老鼠,我要叫你小老,还是小鼠?小鼠好像小叔,那你岂不是老家伙的亲戚啦?那你也是我的亲人咯?啧,嫌弃。 ——小老鼠,我要走啦,带不走你,不要饿死,等我回来哦。 字迹一直延续到墙面下边,杜哲想继续看下去,却被堆好的稻草掩盖住。 他掀开堆叠的稻草,一红绸布埋在底下,手一摸,绸布包裹住的物体坚硬。 直觉告诉他,这也是涂佐柘的秘密。 他如获珍宝,解开一层又一层破旧的红绸布,物体展现在眼前时,还未反应过来,眼眶一热,大颗的水花夺眶而出,落在红绸布上。 一块简陋的木板,上面刻着一行涂佐柘自己写的字。 ——涂佐柘之墓牌 上面的照片是涂佐柘自己粘上去的,他轻轻地抚摸上面的笑容,轻轻一碰,照片便跌落下来,置放到凌乱肮脏的稻草上与他对视。 他呆呆地望着这小寸照片,惊慌失措地放在掌心,贴在脸颊,忍不住失声痛哭。 没想到是这样的秘密。 如果不是他来,都不会有人发现。 他已经不敢细想,涂佐柘做这块牌位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好后放置在破败的房屋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是不是想着自己死了,都不会有人祭拜,才偷偷藏在这里,不叫人发现,不叫人瞧见。自然也不会让人伤悲? 无法抽离这样的情绪,杜哲控制不住情绪,只能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贴着照片,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他才是最该出现在罪行录中的人。 对不起。 对不起。 阿佐,对不起。
第48章 ——鼠精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潮湿地域,它的出身被剥夺光明正大觅食的权利,夜里偷偷摸摸出来找寻食物时,人类会用笼子锁住它,会用滚烫的油或水烫它,会提着棍子追赶它。后来,某位人类将它藏起来养着,他们度过一段美好的日子。 ——只是一段吗?结局呢? ——鼠精抢夺人类的食物,这位人类还帮他,结局当然是这位人类被定为叛徒,与鼠精一起在唾骂中死去阿! ——生为何种物种也不是鼠精能控制的,皮毛肮脏,灵魂却无罪,觅食也仅是本能而已。 杜哲坐在回程的高铁上,却忍不住回想,破败的墙壁上稚嫩笔迹书写的日记。原来小老鼠是他儿时的朋友,他是将小老鼠偷偷藏起来的人类吗? ——我亲眼见过鼠类以后,觉得确实恶心。 久别重逢的同学聚会,涂佐柘面上无异,看起来还是笑眯眯的,看上去毫无波澜。邓家豪说的老鼠恶心,邓子朋说的没人能接住老鼠的梗,他说的老鼠确实恶心,在场的所有人,话里话外都未掩饰对鼠类的嫌弃与鄙夷,其实,他是不是很难过? 高铁的速度很快,窗外微弱的指明灯在眼底映成模糊的亮光。 但他恨不得再快一些,快一些回到涂佐柘的身旁。 这两天总是梦见他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找到涂佐柘,兜兜转转病房的床上只放着一块涂佐柘给自己制作的墓牌,他满身大汗地惊醒,握不住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号,涂琼县信号开放时间不定,电话始终拨不出去。 “杜先生?杜先生?你电话响了。”王经理提醒道。 杜哲迅速接起,是柔柔打过来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打扰别人休息,一听他的声音忍不住小声啜泣,杜哲紧张是涂佐柘出了事情,高铁上的信号不稳定,他镇定下来,让她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爸爸,爸爸,呜呜,你电话怎么打不通阿?” 杜哲温声道:“爸爸这边信号不好,不是故意不接的,是爹地出事了吗?有没有像之前我们约定的那样,监督爹地吃饭睡觉?” “爸爸,你是不是又不要我跟爹地啦,”柔柔小声啜泣,喘气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呜呜,你都不打给我了,我,我好难过阿,呜呜。” 好几天没见女儿的杜哲,听她委屈巴巴的控诉,又想起前几天她推着自己出门,说她原本只有一个爹地,后来才有爸爸的。他叹了口气,心疼道:“你原谅爸爸了吗?爸爸做了很多错事,你原谅爸爸了吗?” 柔柔挺起胸膛,骄傲道:“嗯!我不怪爸爸了,生气三天就够了,我不要跟你生气了!” 说到一半崩溃大哭:“呜呜,爸爸,跟你生气我也好难过,心好痛,呜呜,痛,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想你阿,呜呜。” 杜哲被她逗笑,叮嘱道:“爸爸也想你,我在回来的路上了,可能要后天才到,柔柔先照顾好爹地,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柔柔大声地回应,杜哲勉强笑了笑,说道:“要是爹地问起,你就说爸爸一定会回去的,让他不要害怕,好吗?” “嗯,爸爸,现在好晚了,呜呜,我要睡觉了,爸爸,我会乖,我会听爹地话,爸爸路上要注意安全!” “嗯,柔柔最乖了,爸爸永远爱你。”杜哲忍不住重复道,“爸爸永远都爱你。” 柔柔的性格像极了涂佐柘,生气从来不超过三秒,第四秒开始回过头来安慰别人。 杜哲此刻真的好想抱抱女儿。她跟着涂佐柘吃过许多苦,心疼涂佐柘的同时,也忍不住心疼着宝贝女儿。最近才知晓,她还肚子里便要遭受莫名其妙的攻击,两岁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遇。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穿着一条大几码的粉色小裙。尽管身体肉嘟嘟的,脸色却非常差,在他怀里睁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醒来便搂着他“babababa”的叫个不停,一杯鲜牛奶放在嘴边舔了又舔,抿了一口,便挪到涂佐柘面前,口齿不清地说道,柔柔没喝过这个,爹地赶紧也尝尝。 有些回忆真的经不起细想,事隔多年,他总算明白柔柔说没喝过牛奶的含义。重逢后,第一次去涂佐柘黄石市的家里,清风微凉,月明星稀,那天他来的很早,天还没亮,他站在了门外。 老旧的单房在七楼,未设门铃,他拍了一会儿门,柔柔在里面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爹地,我怕,我怕。 涂佐柘在里头慌里慌张,喊道,等等,等等,怎么又来了,钱不是还完了吗?不会还算利息吧?别讹我呀! 杜哲停下动作,说道,我是杜哲。 涂佐柘立刻开门,他披着两件轻薄的外套,扶着门边轻轻咳嗽两声抬起头,好一会儿眼睛才亮起来,欣喜地望着他。 门后的世界,与涂琼县的瓦房一样,家徒四壁,甚至连基本的床都没有。柔柔躺在被衣服包围的小空间,旁边用衣服铺了一块较大的区域,应该是涂佐柘入睡的地方,隔壁亮着的电脑屏幕背向柔柔一侧。涂佐柘跪在地上,将她抱在怀里哄。 柔柔哭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欣喜地指向杜哲,向他伸出手,笑道,是爸爸,不是叔叔哎。 涂佐柘掩着嘴唇咳了两声,望着他笑道,是爸爸,不是叔叔,柔柔不怕,爸爸来了,爸爸会保护你的。 那时通货膨胀还未如此严重,获取的一百二十万如何挥霍都不会把日子过成这般境地,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是涂佐柘在故意使苦肉计,利用女儿再度行骗,无论涂佐柘说什么解释,他都自动屏蔽,带着女儿便往外跑。 见不得他的样子,听不得他的声音。 他怕重蹈覆辙,怕自己心软,再次掉入陷阱。 想到这里,所有的恶意揣测都变得异常可笑。他不禁自嘲,涂佐柘独自还清所有债务,抚养女儿长大,他一个人,谈何容易。 在机场候机时,他给涂佐柘打电话报平安,开头是一大片的沉默。 在这几年里,他说过许多不轻不重的混账话,也说过“不轻不重”的对不起。知晓这么多事情以后,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任何道歉的话,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便少不了暗藏让对方原谅的意味,在这件事上,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冰释前嫌,他过不了自己内心的挣扎,才发现对不起这三个字是多么厚颜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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