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没有理会,低头签字。 护士接过手术同意书,看着上面漂亮的瘦金体:“余......鹤,您和病人什么关系?” 余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小本:“我是他丈夫,合法配偶。” 众人顿时大惊! 一直稳坐泰山的傅海山都微微坐直,抻起脖子看向余鹤手中的结婚证。 余鹤神色淡然,也不知在对谁说,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座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有权签字,也能对我爱人的生死负责。” 护士眼睛一亮,拿着材料招呼其他护士,立刻把傅云峥推向抢救室。 抢救室红灯亮起,余鹤平静地望着那盏灯。 傅遥走在余鹤身前,问:“你什么时候和表哥结的婚?” 余鹤面无表情:“今天。” 傅遥:“......” 傅辉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那你们签婚前财产协议了吗?” 余鹤靠在墙上,曲起一只腿,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当然......没签。” 傅海山倏然抬眼,目光如电光般射向余鹤,似乎在打量余鹤有没有说谎。 余鹤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如果说在知道傅云峥结婚的消息之前,这些傅家人对傅云峥的生死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那在知道傅云峥和余鹤结婚,并且还没签任何财产协议的这一秒,所有人都由衷希望傅云峥平安无事。 否则偌大的家业,岂不是要落到这个外人手里? 傅海山转头去问傅云峥的秘书:“这事你知道吗?” 在傅海山的注视下,秘书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傅总确实没签过婚前财产协议,而且之前傅总也说过,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由余鹤和大小姐全权负责。” 傅海山握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攥紧:“负责什么?” 秘书深吸一口气,明显有些紧张,但还是很坚定地说:“所有事。” “包括公司上的?” “包括公司上的。” 听到这儿,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余鹤鼻子问:“他懂什么公司的事,他就是一个卖屁股的!” 余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声音从楼梯间传来—— “卖屁股怎么了?你去卖还没人买呢,丑逼。” 防火门推开,一张少年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这破医院人真多,电梯太难等了,谁家好医院把ICU安排在五楼啊,累死了。” 余鹤看向来人,惊讶道:“岚齐?” 几个月不见,岚齐胖了一圈,从前削尖的下巴生出了婴儿肥,纤细的腰身上囤了一层小肥肉,整个人看着胖了,也更健康了。 傅家人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何时被人这样骂过,那人心头火起,眯着眼看向岚齐:“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骂我?不要命了?” 岚齐直起身,也看那人,威风凛凛毫不畏惧:“我是你大爷,骂的就是你,老丑逼,大丑逼,狗丑逼!” 那人何时被人这样羞辱过,霎时恼羞成怒:“你找死!” 撑在防火门上的手一推,整个门全部打开。 陈思健高大矫健的身形直愣愣撞进众人眼中:“你敢碰他一下试试!不过是傅家的一个远亲旁支,现在也这么嚣张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精川集团的总经理陈思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先骂我兄弟,又骂我老婆,你们很不错。你们傅家这些人,本来我就只看傅云峥一个人顺眼,今天再看……”陈思健鹰目环扫,顿了顿,吐出四个字:“还是一样。” 陈思健的土匪作风无人不知,谁得罪了他,他就疯狗一样追着咬,在座没人愿意跟他对上,被呛了一句也不做声。 岚齐像一只发福的小麻雀,有人撑腰后腰板都直了,神气地从那人身边走过,他走到余鹤身边:“余鹤,傅总怎么样?” 余鹤摇摇头,看了一眼抢救室的大门:“外伤性颅内出血,正在抢救。” 陈思健也走过来,煞神般守在余鹤身后,他拍拍余鹤肩膀:“没事,哥年轻时候经常被开瓢,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 余鹤很勉强地抿了抿唇,连勾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陈思健和岚齐出现前,余鹤还能撑得住,哪怕他一个人被一群傅家人围着,哪怕傅云峥躺在抢救室。 可现在,当完全可供信任的朋友出现在面前,余鹤就像是放了气的皮球,全身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别说是和傅家人周旋,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萦绕在心头的紧张感禁不起消耗,除了余鹤,其他人的情绪逐渐放松,还三三两两聊起天来。 他们并不是真在乎傅云峥的生死。 医院走廊的灯光霜雪般的冷白,笼罩在白光下,一种极致的寒冷从骨缝中蔓延出来。 余鹤手脚冰凉。 抢救室的大门忽然打开,带着蓝色口罩的护士长小跑出来:“家属!家属!去隔壁房间,主任要和你谈话!” 余鹤感觉后脑勺一阵温热。 强烈的眩晕下,他扶住了墙才稳住身形。 余鹤也是个医学生,他常清楚在手术中主任找家属谈话是为了什么—— 90%都是下达病危通知书,要家属知悉病情,做好心理准备。 陈思健紧紧握住余鹤的胳膊,沉声道:“兄弟,你别急,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得沉下心来,你看现在的情况,傅总只能指望你了。” 余鹤点点头,像是踩在棉花上,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走进隔壁谈话室的。 身穿无菌服的主刀大夫示意余鹤坐下。 “你好,我是神经外科主任孙柯,我们正在全力抢救病人,现在需要家属配合,您是病人的丈夫是吗?” 余鹤说是。 医生又问:“病人有无子女?” 余鹤摇摇头:“没有。” “好,我知道了。”孙柯示意护士长给余鹤取无菌服:“你跟我一起进抢救室。” 余鹤猛地抬起头:“什么?” 护士长把无菌服往余鹤身上套:“三分钟前,病人心搏骤停,除颤无效,静推肾上腺素,也没有反应。最后的希望,就看家属能不能叫醒他了。” 余鹤像坠入了一场噩梦:“心搏骤停,怎么会心搏骤停?” “是撞击导致的室颤,重物砸到了他的后背。” 护士长刷卡打开通向手术的门,回过头看向余鹤,声音温和而坚定,饱含着经历过太多生死的沉静: “孩子,如果叫不醒也别害怕,这就是你们最后一面了,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他能听见的。” 抢救室内,所有医生都在用尽最后的手段抢救傅云峥。 消毒水的味道格外浓烈,刺鼻的味道钻进余鹤鼻腔。 呼吸变得格外困难。 傅云峥安静地躺在蓝色的病床上,衣襟敞开,胸前贴满了监护仪的电极,已经上了呼吸机,氧气面罩在鼻梁上压出了一条印。 余鹤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平时明明有很多话可以对傅云峥说,但真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想说得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身着白色无菌服的医生打开除颤仪,隔着口罩,声音带着些无机质的冷感:“呼唤病人无回应,压迫眶上、眶下无反应,准备第二次除颤。” “第二次除颤开始。” 傅云峥的身体在除颤仪的作用下轻微抽动。 除颤过后,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指标依旧是道直线。 没有任何起伏。 余鹤的心凉了下来。 “第二次除颤无效,静脉注射肾上腺素0.1㎎。” 医生撑开傅云峥的眼皮观察瞳孔,因大脑持续缺氧,傅云峥瞳孔微微散大。 “傅老板,”余鹤声音很轻,勾住傅云峥的手指:“你怎么总是受伤啊......” 手持除颤仪的医生皱眉看向余鹤:“大声叫他的名字!” 作为急诊室的医生,她最讨厌这种一进手术就发蒙的家属,不能配合医生抢救工作就算了,反而哭哭啼啼,在这么危急的抢救中添乱。 大声喊病人的名字能够有效刺激病人的大脑皮层,但她始终认为家属喊和护士喊没什么区别,都是利用人对自己名字的潜意识反射。 要说就不该把这些家属找到抢救室来,一点用也没有,反而耽误时间。 医生又气又急,呵斥道:“蚊子都比你声大!” 余鹤吓了一跳,想说的话全忘了。 这一刻,余鹤甚至忘记自己在抢救室,也忘了傅云峥已经停止心跳,下意识低头,在傅云峥耳边小声告状:“她好凶。” 医生又看了余鹤一眼,机械化地准备最后一次除颤抢救。 “第三次除颤。” 余鹤最怕这种五十岁上下的阿姨,如果他是一只小鸟,那此刻全身的毛都吓得贴在了身上。 护士看到余鹤还牵着傅云峥的手,上前拽开余鹤的手腕,说:“先放开,别电到你。” 余鹤勾着傅云峥的手逐渐分离。 傅云峥的手还是温热的,显得余鹤的指尖格外凉。 傅云峥的手......会凉吗? 余鹤感觉天地都在旋转。 抢救室到处是冰凉的冷色调。 各种仪器尽职尽责地运转着,心电监护仪,除颤仪,呼吸机,微量注射泵,每一项数值都在大声向余鹤宣告: 你的爱人死了,死在你们结婚的第一天。 它们在余鹤耳边窃窃私语,哪怕余鹤闭上眼捂上耳朵也无济于事,像是一群磨牙吮血的妖魔,啃噬着余鹤的灵魂骨骼。 命运如要带走傅云峥,无异于把余鹤推到悬崖的边缘。 万丈深渊中,无数狰狞的手伸出来牵挽他。 余鹤微微发抖,他一把抓住傅云峥的手:“傅云峥,别走!我害怕。” 滴—— 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傅云峥心率的直线剧烈波动一下。 第一个发现患者心跳回来的护士,惊喜地喊出声来出来! 正准备最后一次除颤的医生满脸惊诧,停下了动作。 “有心跳了!暂停除颤!准备进行胸外按压!” “继续和他说话!不要停。” 余鹤回过神,他紧紧握着傅云峥的手:“你不在了,他们都会欺负我,刚才在走廊里,你老叔骂我是卖屁股的。” “病人血压在上升!” 余鹤死死盯着心电监护仪变化的数值。 滴——滴滴—— 傅云峥的心率曲线波动到一个新的峰值。 “血氧饱和度升高,恢复生命体征了!”“通知手术室,准备安排手术!” 病床前的余鹤被护士拉走。 在被推出抢救室前,余鹤看到傅云峥眼皮抖了抖,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傅云峥说:“小鹤,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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