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几十号人聚集在议事厅, 表面上说是议事,其实就是听继父发火。 继父生起气来如同一只盛怒的老虎,踱着步喘着粗气,全身肌肉绷紧,结实的肱二头肌虬结着,仿佛一拳能打死人。 黄少航最为最不起眼的存在,躲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后面撑着手打瞌睡。 他三哥是个疯子,发疯时恨不能弄死他,可不发疯也像个正常人,会把黄少航当做自己的弟弟照顾。 那一晚,黄少航困得不停点头,引得周围的人总是看他,他三哥看到后,把凳子搬到他前面坐下,用高大魁梧的后背挡在黄少航身前。 黄少航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额头正抵在他三哥后背上,流出的口水洇湿了三哥后背一小片衣服。 他来到缅北后,首当其冲的恶意来自他三哥,可那么一星半点的善意也来自三哥。 人真是很矛盾的生物。 因为矛盾,黄少航吩咐手下开车去撞三哥时,交代了一句:‘留条命。’ 同样是因为矛盾,他明明用老马的身份给三哥下令‘杀了黄少航’,可他三哥派来砍他的人,却在落刀的那一刻却收了力。 在黄少航原本的计划里,他应该是以一种濒死的状态出现在余鹤面前,逼余鹤在濒死的自己和傅云峥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余鹤没有选择救他,那他就这样死掉也很好。 他真的活得太累了。 如果连余鹤都放弃救他,他就失去了所有坚持下去的理由,死亡反倒成了一种永恒的解脱。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命逼余鹤选他。 因他三哥那罕见的心软,黄少航顺势改变计划,无论如何,最后结果是一样的,他成功将傅云峥送回国,现在只剩他和余鹤留在缅北。 有余鹤在他身边,他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一种难言的倦意从心底滋生,黄少航闭上眼,对余鹤说:“余哥,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 余鹤点点头:“你睡吧,我在沙发上待着。” 黄少航返身往卧室走,在胡桃木大床上躺下。 卧室里拉着窗帘,很暗,丝丝缕缕的光在缝隙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面朝房门的方向,能看到沙发上的余鹤。 余鹤察觉到黄少航在看他:“怎么了?” 黄少航很轻很轻地回答:“特别困,但睡不着。” 余鹤点燃一块儿塔香,用小瓷碟盛着端进卧室,放在了黄少航枕边的床头柜上。 黄少航拉开抽屉,拿出个药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吞了下去。 余鹤:“......” 就真一点也不掩饰了吗? 这就是黄少航在华人街的家吧! 余鹤在床边坐下,拿过黄少航手里的药瓶:“吃什么呢?” 黄少航笑了笑:“褪黑素。” 余鹤耷拉下眼皮,很不高兴地说:“我不认识缅语,难道连英文也不认识?你家褪黑素的主要成分是地西泮?” 黄少航闭上眼,生硬地转移话题:“啊,困了。” 床头的塔香燃起青烟,环绕在黄少航身边。 隔着这层淡淡的烟雾,黄少航唇角满是笑意与放松。 余鹤斜坐在床边,这个姿势有点抻腰,他就动了一下。 黄少航马上睁开眼:“余哥!” 余鹤吓了一跳:“怎么了。” 黄少航有点不好意思,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粉,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你能在这儿陪我吗?” “怎么?发烧了还是哪儿不舒服?”余鹤伸手去摸黄少航的额头。 黄少航微微发抖,额头也有点烫。 余鹤问:“你冷?” 黄少航点点头:“我从车上就开始冷了。” 余鹤拿起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调高温度:“那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黄少航伸手想握余鹤的衣角,可惜没有摸到。 余鹤向来风风火火,行动如风,在黄少航犹豫的须臾间,已经起身走到门外。 等他烧完水回来,黄少航已经沉沉睡去了。 余鹤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窝在被里的黄少航很憔悴,脸上毫无血色,眼下两道略显疲惫黑眼圈,腮边几乎没什么肉,脸颊凹陷的厉害,唇角还有破损的伤痕。 下巴跟拿刀削过似的,整张脸只剩巴掌大。 高中时期的黄少航不是这样。 那时的黄少航脸上有婴儿肥,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肚子上还有一层软软的肥肉,白白嫩嫩又圆圆乎乎,像个软乎乎的糯米糍。 他们每次一块儿翻墙逃课,余鹤都会从下面接着他,然后无一例外地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糯米糍砸个跟头。 太沉了。 两个人摔成一团,在墙外没心没肺地笑,笑够了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先去附近找个馆子吃饭。 他们食堂是自助式餐厅,种类虽多但味道并不算好,大多是冷冻的半成品,偶尔吃一回两回还行,天天吃那东西余鹤实在咽不下去,就带着黄少航出门找食吃。 黄少航特别好养活,一直很下食,除了辣的不吃,其他什么都吃得很香,每次不仅把自己的餐盘吃得干干净净,还能把余鹤的剩饭一块儿吃了。 天天都喊着减肥,却又不爱运动又能吃,和余鹤在一块儿玩的一学期不仅一点秤没掉,反而又涨了十斤肉。 一个饭量这么好的人,怎么缅北后就瘦成这样了呢? 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骨节分明,手腕纤细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皮包骨似的,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何止清瘦,简直瘦得有些脱相了。 余鹤摸了摸黄少航柔软的头发,很难过地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余鹤不喜欢太呛的熏香,但这种佛前供奉的香塔闻着还挺静心,安神助眠的效果也着实不错,余鹤也有点困了。 他从衣箱里翻出枕头被子,回到客厅沙发躺下,在缭绕的香火中沉沉睡去。 余鹤这一觉才睡到一半,忽然被人喊醒了。 一片金色的光芒中,余鹤睁开了眼睛。 傍晚的夕阳洒在余鹤脸上,抬起手挡住眼前的光,余鹤眯着眼按了下电动窗帘的开关。 滑轨运动的嗡嗡声中,窗帘缓缓闭合,把落日灿烂的余晖挡在外面。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睡意刚刚涌上来,又听到了黄少航在叫他的名字。 余鹤在昏暗中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起来他在文华饭店住的第一夜,小雅跟他说过,黄少航发烧说胡话,总是叫他的名字。 黄少航都是叫他余哥,几乎从来没有叫过他名字。 余鹤当时还诧异,以为是小雅没说清楚,可今天他亲耳听到,才知道小雅传递的信息并没有误差。 黄少航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黄少航说:“余鹤......余鹤!救我!余鹤。” 余鹤走进卧室:“小航,醒醒。” 黄少航额角满是冷汗,他窝在被子里并没有醒来,只是特别小声地哽咽:“余鹤,余鹤。” 余鹤半蹲在地上:“小航?” “别走,余鹤别走,救救我。”黄少航眼角渗出一滴泪:“余鹤,别走。” 余鹤轻轻拍了拍黄少航的脸:“黄少航,老师来了。” 黄少航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迷茫的眼神逐渐聚焦,最早落在余鹤脸上。 黄少航看着余鹤,哑声埋怨:“余哥,你又吓我。” 余鹤弯起眼:“你在说梦话,我又叫不醒你,只好出此下策了。” 黄少航脸上浮现一丝慌乱,问:“我没说什么吧?” 余鹤没注意,他走到窗边,顺手拉开窗帘:“没有,就是一直在叫我。” 有那么一瞬间,黄少航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这些年在缅北日子,好像只是校园午后的一场黄粱大梦。 一睁眼,他仿佛还在高中课堂。 讲台前,老师把公式写了满黑板,解题过程难懂又冗长,黄少航永远搞不懂为什么总是要求函数f(x)。可惜数学课结束也不是终点,下一节是更加枯燥漫长的英语课。 黄少航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漫长的午后,余鹤从阳台外面撩开窗帘,对窗边的黄少航说:“走啊,出去玩。” 黄少航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窗出去,和余鹤一起到校外吃吃喝喝。 在那安然悠静的无聊岁月,余鹤如一道灿烂的曙光照进来,明亮了黄少航人生中最温暖的时光。 很快,黄少航意识到,那些为课业烦恼的悠闲时光早已远去,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是缅北,是他的私宅,是他把余鹤骗到了这里。 偷来的光能藏多久呢? 黄少航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这一刻,他很想对余鹤说些什么,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这个瞬间,留住那缕窗帘后面藏着的辉光。 黄少航说:“余哥,我去找过你。” 余鹤微微一愣:“你找过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黄少航摇摇头,没回答,目光里是余鹤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静静地看着余鹤,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 当他真的开口,却只告诉余鹤四个字:“我去晚了。” 光照进来,驱散了满室昏沉。 再美的梦也总是要醒的, 太阳西沉前最后的光景璀璨,凝结出无比恢宏的晚霞,映进卧室,彰显出天空之上的绚烂荣光。 年少的过往在夕阳下逐渐清晰,那是青春散场前最后的华彩。 它匆匆如落日流水,永不回头。 余鹤站在满室晖光中,煌煌灿灿,一如当年。
第143章 黄少航从床上坐起来, 他退烧后出了一身汗,身上的衬衫湿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他掀开被, 关上正在吹暖风的空调:“好渴,想喝冰可乐。” 余鹤很不赞同地说:“你胃不好,喝冰的不好吧。” 在这片金红色的炫芒中, 余鹤听到黄少航说:“可是上学时我每次生病,余哥都给我喝冰可乐。” 余鹤:“......” 这倒也没说错,余鹤对冰可乐的喜爱,可谓是矢志不渝。 余鹤拿来冰可乐递给黄少航, 顺手收走了床头已经燃尽的香灰。 “这香确实挺助眠的,”余鹤对塔香的功效予以肯定,同时说:“只是午觉睡了这么久,晚上该睡不着了。” 说这话的时候,余鹤怎么也没有想到,下午那一场午觉就是他未来几天内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 因为下午睡得久, 晚上余鹤和黄少航都没睡。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余鹤在沙发上给自己絮了个窝, 和黄少航一块儿看电视剧。 凌晨一点,连电视台都开始重播之前的剧集, 余鹤就关了电视:“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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