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想要好长好长一串称呼,让他哥哥一直那么看着他。 “熙熙哥哥。”谭嚣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哥哥,小声说,“妈妈看到会生气的,你快回你自己屋里睡觉吧。” 哑巴哥哥打了个哈欠才睁开眼睛。 两双眼睛各有各的澄澈单纯。 他们借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看了彼此一会儿,然后谭熙木然地坐起来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从那之后,谭嚣狠下决心,决定不当老大了,他要当个又乖又好又忠诚的小弟,就当这个熙熙哥哥的小弟。一辈子服从谭熙,绝无二话。 以前都是他照顾那些残障小孩儿,他还是头一次体验被当成残障小孩儿照顾的感觉。何况他的熙熙哥哥还是个哑巴,那谭嚣就是第一次被一个残障小孩儿照顾,而且照顾的这么润物细无声…… 他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那他的熙熙哥哥就是能用一只手掌搞定他的如来佛! . 当天上午,司机开车把谭家夫妇和两个孩子送到了首都的使馆区。 那是位于北京朝阳区的一片安静且处处警备森严的地方,也有许多别墅一样的小洋楼。谭嚣觉得这是他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 谭青林带他们进的是德国领馆,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门口登记排队,因为他们既不需要办理普通的申根签证,也不需要排队。 领馆里的一位女秘书全程陪同,并且一口一个“谭参赞”、“谭参赞”,京腔更显热情,又夸谭夫人倍儿美,太有气质了,当然也不忘夸这哥儿俩可真帅、真精神。 小谭嚣在孤儿院被来来往往的领小孩儿的大人们晾了九年,早就知道长得好看没什么屁用,但也笑眯眯的很开心,因为他哥哥帅,他哥哥精神,别人一夸他哥哥他就高兴。 哑巴哥哥一如既往很沉默也没什么友善的表情。谭嚣的大眼睛里却一直盛着好奇和童真,还抽空问了女秘书很多问题,比如什么是“参赞”,德国在哪里,为什么要办签证等等。他问的很认真,连女秘书什么时候牵起了他的手腕都不知道。 女秘书说,参赞是外交官的一种职衔,你爸爸谭参赞是外交官,代表咱们国家出使别的国家。世界很大,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比如中国在亚洲,德国在欧洲,美国在北美洲,巴西在南美洲,以后你上地理课都会学到的。你要去别的国家就要获得别的国家的许可,许可就是签证。 可是小谭嚣问了一堆问题,唯独没有问到为什么没办护照就可以直接来办签证。 九岁的小孩儿连孤儿院都没怎么出过,根本不知道还有护照这种东西,更不知道他的护照其实早就已经办好了。 等签证的那些天,司机带着他们一家四口把首都逛了个遍。 谭嚣以前只在语文课和电视里的新闻里听过北京这个地方,还听过长城、天安门什么的,但也仅此而已,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能到课本上和电视里看过的地方来玩儿。 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 他们一家四口在北京最美的季节里拍了很多很美的照片,当然也不止去了长城和长安街。 洗出照片后,谭嚣特意问爸爸要了一张他和哥哥在八达岭长城上的合影,想把照片带回去送给陈院长爷爷。 他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愿望竟然一辈子都没能实现,而他和哥哥的那张合影也就一直都留在他自己身边。 这些日子,在酒店里谭嚣还是睡沙发。 谭母如果休息的早,哑巴哥哥便会从房间里出来跟他一起睡沙发,然后被他小声推走,说早上没起来的话妈妈看到会生气。如此几次记不清楚,谭嚣长大后只记得他哥哥那些天每次都会给他塞好被子,然后转身回屋,没再跟他一起睡沙发,也不关房门。 谭青林没管,只对谭嚣说,过些天你就会有自己的屋子和大床,妈妈只是在锻炼你,要当谭家的儿子就要先学会忍让,咱们谭家的男孩子从来都不是娇生惯养的。 谭嚣并不在意,说这儿的大沙发可比孤儿院里的小床软乎太多,我喜欢睡沙发。 签证顺利受理之后,他便跟着谭家三口直接从首都机场飞往了德国法兰克福机场。 小孩子向往远方,大人才会怀念故乡。 那时候,太大、太混乱的世界徐徐展开在谭嚣眼前,他是真的无暇去想念困住他九年的孤儿院。 ---- “凡救一人,即救整个世界。”这句话因电影《辛德勒的名单》而广为流传。 原出处实际是犹太教的《塔木德经》。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里也有大致相同的话。 这一章其实是谭青林在试图拯救妻子、哥哥和弟弟三个人。原因在下一章。
第6章 06. 赎罪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奴仆不能永远住在家里,儿子是永远住在家里。——《圣经》】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九岁的谭嚣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跟小龙差不多的聋哑小孩儿,而且还重度文盲。 除了他爸爸妈妈的话,其他人说的话他一概听不懂也不会说。他哥哥还是完全不说话,只埋头看他们买的那些连环画。他觉得这比别人说了话他却听不懂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他哥哥不说话,所以不会说出他妈妈那样严厉的话,也不会说出他爸爸那样张口闭口“对不起”或者总是提要求、索取承诺的话。 他哥哥就在那儿,一叫就抬头看他,不叫就默默待着,总让谭嚣生出一种他哥哥实际上是在等他叫哥哥的错觉。 在法兰克福机场迎接他们的司机是个眉清目秀的亚洲小伙子。谭嚣本以为这个司机叔叔会讲中文,没想到并不是所有跟他长得差不多同一个种族的人就会说他的语言。 谭青林说司机李仁镇叔叔是韩裔,也是你妈妈的远方亲戚,还是你妈妈在欧洲的专职司机。 谭嚣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新妈妈叫韩静翎。 韩静翎的爷爷奶奶是韩国人,很早就去东南亚做生意了。韩静翎的父亲在泰国出生长大,又在新加坡认识了韩静翎的母亲。韩静翎的外祖父是日本商人,外祖母是台湾人,而韩静翎的母亲曾是台湾和新马泰地区蛮出名的女明星。 韩家在东南亚的生意做的非常大,韩静翎的父亲也掌权至今。韩静翎的母亲是一代明星,没什么时间管她这个小女儿,所以她是跟祖父母那辈人长大的,说的最流利的其实是韩文、日文和闽南话,甚至还跟她父亲学了泰语。 谭嚣想,怪不得这个妈妈讲话很有口音也不算特别利落,只有说我的时候最利落。 德国的田野收拾的很整齐,阡陌交错,赏心悦目。谭嚣看着车窗外的异国风景,试图在脑子里掰扯清楚哪国对哪国。他知道孤儿院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他终于掰扯清楚的倒不是地理知识而是家庭环境。原来他爸爸是外交官,他妈妈是东南亚大富商的小女儿,一家人因爸爸目前的工作关系,旅居德国,住在德国的首都柏林。 但他们没有从北京直飞柏林,他们直飞的法兰克福。 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从北京直飞慕尼黑的机票,而从柏林开车去慕尼黑比从法兰克福开车去慕尼黑远两个多小时。 谭嚣很晕,他不知道柏林在哪儿,也不知道慕尼黑在哪儿。 但他更想去柏林,因为听着像一片林子,而慕尼黑听着有点儿黑,有点儿可怕,可能是片黑森林。 事实证明,谭嚣的预感竟然是奇异的准确。 他们开到慕尼黑的时候天色已晚。那是座大城市,夜幕算不上多漆黑,但是谭嚣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害怕、恐惧,不想下车,只想回家。对,是回孤儿院那个家。 李仁镇停车的地方不是什么小洋楼的门口,也不是酒店门口,而是一家医院的门口。 谭嚣发现那是一家医院并不是因为他读懂了门口的德文,而是看见一辆救护车抢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然后救护车的后门被打开,里面下来两个人,飞快地把担架车推进了白色的大楼里,担架车上的人在夜色下血肉模糊。 谭嚣从小就是跟各种各样的畸形、残障小孩儿长大的,按理说对某些视觉冲击并不敏感,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难免恐惧,觉得一阵异国的夜风抚过脸颊,里面夹杂着血的味道。 他不自觉地拉住哥哥的手腕,抬头问谭青林:“爸爸,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谭青林很平静地说:“做体检。爸爸、哥哥,还有你,我们三个都要做体检。” 谭嚣一听三个人都做便舒了口气,放开了哥哥的手腕。 哥哥却反手拉住了他,领着他继续往里走。 孤儿院的残障孩子比较多,每年市里都会派志愿医疗团队给孩子们进行体检。谭嚣知道体检的流程就是量量身高、体重、血压,测测视力、听力什么的,顶多再抽点儿血。虽然他今天晚上实在不愿意再看见血,但是有爸爸和哥哥陪着他就能忍。 这次虽然也没抽太多血,但是谭嚣与往日不同,竟格外的害怕,吓的脸发青,都不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刚目睹了救护车那一幕,可能是因为金发碧眼的护士长得太陌生,她说的话他也一句都听不懂,总之他很害怕,看着几毫升的血就吓的要哭了,却努力抿着嘴,尽量不说“我想回孤儿院”这种话。 好不容易抽完血,谭青林又顺手把谭嚣的疫苗接种记录递给了护士。 护士拿去给医生看,回来告诉他们,医生的建议是既然孩子要在这边上学,那么入学前就需要按当地标准补齐未接种的疫苗。一共三针,医生的意思是,你们现在已经在医院了,直接都打了就可以,很可能会发烧,但是过两天就好了。 于是谭嚣又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三针疫苗。 谭嚣全程什么都听不懂,谭青林这位外交官又不是同声传译,只把一些话的大意翻译给谭嚣听,而那位普通话都说不利落的妈妈其实看起来也不太会说德语。 谭嚣被吓懵了,直到回酒店都没怎么说话。 他蜷缩在沙发上,想着今晚铁定要做噩梦了,德国怎么下了飞机就是医院,慕尼黑这名字听着就渗人,领了这家人他到底还能不能反悔…… 谭嚣很害怕,头一次不愿关灯睡觉,可是不关灯他又睡不着。 就在他纠结到底要不要抬手关灯的时候,他哥哥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这点动静就又吓了他一跳。 谭熙走到沙发边上坐下,像前些天一样,正打算给弟弟掖掖被子就被弟弟抓住了手腕。 谭嚣坐了起来,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地坦白道:“哥哥,我不是不喜欢你和爸爸妈妈,但我真的有点儿害怕。我不是怕血,我也不怕打针,也不怕坐飞机,但我就是害怕这里。你别笑话我,笑话我也别跟我说,在心里笑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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