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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呢？”他大概没找到人，跑过来问我。 “他说回场子里去看看。”我对他说道。 唐川的眼睛放出光来：“真的？先生总算肯出面了？” “怎么啦？”我好笑地看着他。 唐川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班小姐，你是真不知道，自从出事以后，道上就像炸开了锅。先生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去问问，外面小帮派间的较量，背后江湖势力的倾轧，简直乱了套。锦绣的三堂十二主还等着养小老婆，走货，听差遣呢……” 我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鱼食：“是，你们要吃饭，你们要养家，你们要活命……”我抬起头勉强朝唐川一笑，随口问道：“唐管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老婆孩子？” “我？”唐川挥了挥大手：“像我们这种吃江湖饭的，要什么老婆孩子？” “从来都没遇上过吗？”我突然很好奇。 唐川一怔，低下头想了想，才抬眼望向天边，神情竟有些恍惚：“都已经快二十年了，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很容易动感情……” “她人呢？”我不禁问道。 唐川摇了摇头：“不知道。” “能让你喜欢的人，一定又漂亮又温柔。”我微笑道。 唐川已经四十出头了，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脑袋说道：“也不是特别漂亮，脾气倔得很。家里条件很好，被宠坏了。” “咦，那她怎么会喜欢你的？”我捉狭道。 唐川摊一摊手：“那时我在锦绣还没有地位，整天打打杀杀，生活又不安定。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她要从家里私奔出来跟着我。” 我笑了：“大概，每个少女心目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吧。” 唐川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当中：“是吧，她说她最喜欢看我别短刀的样子。”他咧开嘴朝我一笑：“我知道我们这些在道上混的不是什么上等人，但讲的都是真感情。我都想着跟她结婚，好好成个家。” “你们结婚了吗？”我脱口问道。 “没有，刚想来着就出事了。那还是项老爷子当家的时候，堂主叫我去谈一批货。收了钱，货却出事了。那票人将她绑了去，要我拿货换她。等我赶到的时候……” “她死了！”我惊叫出声。 唐川摇了摇头：“真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偏偏吃了两枪，都是要害部位，昏迷了整整一个月，连医生都以为她活不过来了。谢天谢地，最后总算醒过来了。” 我在旁边也吁出一口气。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他妈就跟疯了一样，只恨挨枪子儿的人不是我。我老在想，要是她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还要怎么活？一想到她会死，我也活不下去了……”唐川的情绪有些激动：“你大概觉得我窝囊，但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低下头去，我明白，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你知道……”唐川苦笑：“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是什么？” “她说，还好中枪的那个人不是我。”唐川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可我听见了，浑身就是一震。 “她说，她一直在逼自己醒来，她知道她要是醒不来，最伤心的那个人就会是我，她不想我伤心。相反，要是我出了事，最伤心的那个人也一定是她。”唐川不善言辞，说得急了有点像绕口令，但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后来，有好几回出去拼命，我就对自己说，唐川，你千万不能死，你现在不是为了自己活着，你是为了她活着。我开始缩手缩脚，什么都不敢做，为了救我，牺牲了好几个弟兄……”唐川黯然道：“老爷子终于把我叫了去，他的话我到现在都还没忘记，他说，吃这口饭的人是不配有家的，到头来身边的人一个都保不住，只会害死她们。想想也是，她跟着我会没命，我死了，留她一个人更吃苦。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她痛苦，是要她过好日子。” 他沉默下来，我也呆住了。 “后来呢？”好半天，我才艰难地蹦出这几个字来。 “分手了。她回家去了，再也没了消息，也不想知道她的消息。就当她嫁了人生了孩子，过得很好吧。”唐川吁出一口气。 “可是分手了又能怎么样……”我急切地说道：“你过的还是枪林弹雨的生活，你不是答应过她，要好好活着的吗？” 唐川一笑：“最起码，我死了她不会知道。就像我当她生活得很幸福那样，以为我活着吧。” “噢……”我心中震荡，低下头失神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不能预料的不是命运，是人。 唐川感慨道：“二十年了，现在想想，就好像做梦一样，很远很远了。但真要忘又忘不掉，总觉得那是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过了很久，我才轻轻问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没有了。”唐川摇摇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没有再好的了。” 我抬起眼，望见天边有一大片火烧云，那么浓烈，铺天盖地地仄仄逼近，似要将整个人的生命都燃烧起来。 如果有一天，我把我对你的爱都燃烧殆尽了，那么，还剩下些什么呢？激情褪却后的人生，是不是也像这样死而无憾了呢…… 黄昏灰紫色的天空中，逐渐出现了霓虹灯的光柱。 我回头看一眼怔怔发呆的唐川，听见自己平静地说道：“唐管事，天黑了，我们进去吧。” 他这才回过神，有点尴尬：“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还他奶奶的喷了一堆废话，是有点儿虚火上旺了……”他站起来，胡乱地摸了一把平头，小声嘀咕着：“得去尊老大那儿去去火……” 我微笑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唐川忙不迭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先走了，说不定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点点头：“锦绣需要你，弟兄们需要你，快回去吧。” 送走唐川，我刚要回屋里去，远处的天空中“砰砰”传来两声巨响。等我回头，已经看见了两朵烟花腾空而起，亮彻天际，随即像流星雨一样翻滚而落。 夜晚不再可怕，因为自有它照亮天空。我仰面站在夜空下，微微笑起来。 周末，我回家拿两件衣服，在小区的公园门口看见了吴盛连。 他穿一件巡夜民警的制服，肩上的杠杠花花全摘光了。没有戴大盖帽，露出一撮撮灰白的头发。 我没有走过去，只在街对面望着他。他正坐在公园门口，一门心思地在跟人掷骰子，那些人我认识，全是老爸以前的赌友。 忽然，不知是输给了人家，还是看出对方耍诈，他拎起脚边的酒瓶灌了两口，下流话就一连串地冒了出来。 嗜赌的人，远远看去都有一股狂热相。我站了很久，不惑地望着那个眯眼伛偻着的身影，恍惚间竟发现，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老爸的背影。 吴盛连一侧过脸，也看见了我，有一秒钟怔滞，随即立马别过了头。 我迈开脚步，朝马路对面走去。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听见他正大声对旁边的人说道：“老子告诉你，千万别生女儿，女儿就是个赔钱货！你对她好，她到头来还要咬你一口……” 我托了托肩上的包，加快步子，与他擦肩而过。
第五十九章 晚上，利罡说要跟我吃一餐饭，问他去哪里，他也不答，只叫我打扮好了，自然有人来接。 我很久没有作过正式打扮，高跟鞋扣在脚上，脚踝微微有些刺痛，心却温柔得一塌糊涂。我如少女般雀跃几步抢下了台阶。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大车，蒋权下来为我拉开了车门。我拢一拢裙摆，坐了进去，并不开口问他要去哪里，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 车一直往祁阳山驶去，一路上夜风阴凉，我索性摇下车窗，将头伸了出去。 车在盘山路上驶着，从半山腰向下望去，山脚下灯火点点，灿若繁星，沿着山路蔓延开去，连绵不绝，就好像人在天上走，风景煞是美丽。 车终于在山上的别墅前停下，利罡亲自出来为我开门。身上穿那件他初次从我手中买走的西服，非常非常的英挺。 我看着他直笑，他牵着我，走进屋里。 里面没有点灯，四周却星光幽幽，我一抬头，才发现屋顶是透明的仿钻玻璃，夜光投下来，折射出闪烁一片。 一边的长桌上摆好了蜡烛，西餐，还有留声机。除了我俩之外，屋里一个佣人也没有。 我将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仰面问道：“要为锦绣立多大的功，才能享受到利先生的这种待遇？” 他笑，拉我入座：“起码同我平起平坐。” 菜很可口，心情也很愉快，我们都吃了很多。 夜色渐渐浓了，他站起来，找出一张碟放进留声机里，低沉暗哑的女声就在屋子里回荡开来：“这不是一场梦，只求时光你别走……仿佛是你开口跟我说爱我……” 我想起来了，他从泰国回来的第一晚，在我家楼下听到的就是这首曲子。我以为他从未在意，却没想到已经用心。 他站在留声机边向我作了个手势，我贪婪地望着他，鼻管顿时泛起了一阵酸意，只好别过头去低声抱怨道：“哪有这样请人跳舞的？” 利罡低下头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轻笑道：“我不会跳舞。”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酒杯，奔过去与他紧紧相拥。 我将整张面孔深深埋入他的胸膛中。这是我的习惯动作，只要一害怕，就会如此躲避一番。 我揪紧他的前襟，兜头兜脸满是他的气息，我沉溺良久，才静静地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这辈子而已。”他搂住我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已有些异样。 “可是，”我从他的怀里扬起面孔，怔怔地看着他：“一辈子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它比我们想象中要长得多。” 利罡点点头：“我们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我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因为你，我害怕死去。” 他将面孔贴在我的后颈，沉声说道：“因为你，我竟产生了要永远活下去的愚蠢念头。” 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腰：“为什么？那么多艰难我们都一起度过了，为什么偏偏要在最好的时候分开？” “呵……”他温和地说道：“这不就是人生吗？” 他闭上双眼，将我缓缓揽入怀中：“但是曾经与你共度，是我做过最好的事。” 话音刚落，忽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道灿烂的光辉映亮了房屋四周。 我俩一抬头，就看见几朵璀璨夺目的烟花摇曳在夜空当中，以逼人眼目的绝美姿势绽放开来，漫空都是缭乱的花影。 我出神地望着天空，轻轻问道：“还记得在江边看过的那场烟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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