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爷爷气笑了,也觉得自己对小孩子太严厉,难得循循善诱了一次,“你错在不应该忍这么久,不舒服就要第一时间寻求帮助,父母不行,就找爷爷,爷爷就算没空,也会帮你安排就医,你以为你忍着就懂事儿了?就高尚了?对于你现在这种无法自保的年龄段来说,你这次选择了最愚蠢的途径!” 最愚蠢吗?钟远航在被子里不屑地笑了笑。 他知道爷爷长期对自己的父母不满,知道母亲在年轻时期识人不明,相中了自己绣花枕头一样的父亲,又好面子,不愿意离婚,知道父母二人最看重的,就是爷爷名下的大量财富,也知道爷爷早已对两人不满,而且已经产生了修改遗嘱的想法。 用这一次的受罪,换取对父母的报复,钟远航觉得并不亏。 “我听医生说,一直有个同学陪着你的,同学呢?”爷爷训完话,又温和起来。 钟远航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回去了吧?我也不知道。” “嗯,得好好谢谢他,”爷爷赞许地点点头,“是个好孩子,爷爷给你一笔钱,你自己看着感谢人家一下,不管你直接给钱也好,请客出去吃饭或者玩儿一下也好,总之,要有点表示。” “我自己还有钱的。”钟远航做出一个腼腆的表情来,更何况,不必爷爷提点,他也是要答谢张烨的。 不管是以前他帮自己赶走小混混,还是今天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陪在身边。 尽管张烨怎么看都不会是钟远航这样的人的同类。 “你的钱是你的钱,自己收好,爷爷拿给你的,你就收着。”老爷子终于在孙子这里获得了久违的欣慰,越发和蔼起来。
第26章 钟远航没有按照爷爷的提议之一,直接给张烨钱。 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更倾向于再探索一下和张烨之间建立“友情”的可能性的。 当然,友情是不能直接花钱买来的,这一点钟远航很清楚。 虽然友情这东西,在钟远航看来,也不过就是在班级有限且相对封闭的人群中拉帮结派,获取虚无又脆弱的认同感的一种手段而已。 但张烨和别人好像又不太一样。他并不完全受那种青少年之间的交友规律的束缚,他更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像没有方向的鸟,既在自己的社交团体里游刃有余,又时常在这些团体的边缘游离,以至于能够注意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钟远航之流。 相比于获得一段友谊,钟远航对于张烨这个人的好奇更占上风。 接近张烨的过程非常顺利,甚至不用钟远航花什么心思,张烨自己就凑上来了。 老师看张烨陪钟远航做了手术,误会他们关系比较亲密,干脆把张烨调给钟远航做了同桌,把关心钟远航的责任外包给了看起来并不太靠谱的张烨,让他帮助钟远航在病假后尽快跟上课程进度,并照顾刚刚拆线行动不便的他,为他做些倒水和交作业的小事。 钟远航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张烨身上并没有视觉上看起来那么邋遢。 张烨的衣服是旧的,已经洗不干净了,但总是散发着清新的肥皂味道,张烨的手很黑,但经过不怎么仔细的观察之后,钟远航发现他全身的皮肤都比较黑,是那种长期在阳光下野跑晒出来的健康颜色,而他的指甲修建得整齐,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张烨的整齐被隐蔽地藏在了外表之下。 钟远航一开始以为张烨的家庭虽然贫困,但父母一定是很爱惜这个儿子的,穿得不好,却干净,买不起文具和本子,个子却茁壮得像是野地里的蒿草。 直到钟远航发现自己和张烨是全班唯二在家长会上没有家长来的学生,才感觉到,张烨好像和自己一样,在父母眼里,他们都没有那么重要。 开家长会的那天下午,张烨和钟远航一起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喝刚买回来的北冰洋汽水。 “你爸妈真忙。”张烨打了一个汽水嗝,大大咧咧地跟钟远航聊闲天。 “你爸妈不也没来吗?也挺忙的吧?”钟远航刻薄地还嘴。 “嗨,他们也不是忙,就是怕老师,”张烨又喝了一口汽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奇怪吧,家长还怕老师呢?” “是挺奇怪,”钟远航盯着张烨的笑脸,却看不出张烨有任何失落的情绪,仿佛说得并不是自己的家庭,不是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怕老师啊?你成绩也不差啊?” “怕交钱呗!”张烨的胳膊肘向后撑着高一些的台阶,懒散又悠闲,用拇指与食指做了一个搓钱的动作,“他们没什么钱,老师又老想让我进奥赛班,那个班不是课后辅导吗?得另外交钱的。” “你想去吗?”钟远航问。 “想去什么?”张烨转头看着钟远航,反问他。 “那个奥赛班,”钟远航也看着张烨,“老师也让我去了,我还在考虑。” 张烨似乎第一次思考关于自己想不想的问题,显得有些迷茫。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轮到想不想,多的是能不能,以至于他不能马上回答钟远航的这个问题。 “你想去吗?”钟远航又追问他。 “我不知道,”张烨迷茫地摇摇头,“我挺喜欢理科的,数学和物理都好玩儿,但是我也不知道奥赛班具体学什么。” 钟远航脑海中突然就产生了答谢张烨的方式,他坐直身子,用手里的玻璃瓶撞了撞张烨的玻璃瓶。 “干嘛?”张烨眯着眼睛笑起来,眼角挤压出和气质不符合的温和笑纹,“干杯?汽水我可干不了杯。” “张烨,去奥赛班吧,我不想一个人去,你要是没钱,我帮你交补课费,”钟远航怕张烨不同意,又补充了一句,“就当我谢谢你陪我做手术了。” “这不行,”张烨的笑消失了一下,很快又回到脸上,语气很轻松地绕开这个话题,“我陪你做手术是讲义气,换了谁我都得上啊,不上不是中国人。” 钟远航觉得自己的讨了个没趣儿,拎着汽水的手把玻璃瓶捏紧。 “你是不是没怎么跟人欠过人情啊?”张烨用冰凉凉的手拍了拍钟远航捏起的拳头,“怎么这么实诚?” 钟远航看着张烨,很认真地说,“不应该吗?我想感谢你,我也想有个熟悉的人一起去补课。” “嗨,那我就去呗,”张烨转头看着操场,“我其实有私房钱,偷偷藏的,应该能够得上补课,你要想谢谢我,下次也帮我一个忙不就成了?” “哦,”钟远航握着汽水的手放松下来,心情好像玻璃瓶里滋滋冒汽的橙色液体,“你哪儿来的私房钱啊?冰棍儿都只买得起一根儿。” 张烨没有跟钟远航说自己哪里来的钱,操场上有人叫张烨,他很快就把自己的校服外套和汽水塞给了钟远航,跑过去和别人一起打篮球了。 夏天的阳光白辣辣的,照在张烨睁不开的眼睛和流不完的汗水上,他又融入了人群里,在一群同样处在成长尴尬期的半大少年中时隐时现,但钟远航好像在看一颗混进白沙里的黑色弹珠,张烨和别人放在一起,总是不一样,吸铁石一样吸引他的目光。 钟远航坐在那里,看着张烨时不时拉起校服T恤的下摆,擦拭流进眼角的汗水,偶尔故意在没有防守的情况下远远投一个可能根本进不了篮筐的三分球,慢慢喝完了不再凉爽的汽水。 那天放学之后,钟远航还是坚持请张烨去看了一场电影,作为他陪自己做手术的答谢。 钟远航已经记不清他们看的具体是什么电影了,大概是一部十分热门的超级英雄电影,张烨很开心,也很喜欢电影的主角,他看到激动的时候,就会凑近钟远航,用手握住钟远航的手腕,轻轻摇一摇,然后凑在他的耳朵边,压制着兴奋的语气,企图通过交流获得朋友关于电影的认同。 钟远航的耳朵在整个晚上都是热的,麻酥酥的,不太舒服,他挨着张烨的那个手臂也出了一层汗,以至于他的注意力断断续续地都放在了应对张烨的反应上,对于电影的叙事,钟远航分神乏术。 关于那场电影的记忆,对于钟远航来说,是随时可能到来的张烨的触碰,压低成气声的张烨的音色,以及张烨身上混合着汽水味、肥皂味和汗味的复杂气息。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相比兴奋的张烨,钟远航只是庆幸自己终于熬过了漫长的观影时间,他从来没有尝试和别人共享如此长的超越“普通”距离的相处,那一瞬间,他只想赶快回到家里,回到自己冷冷的房间里,和那些不会主动触碰自己的家具和物件们待在一起。 当时的钟远航不会预料到,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和张烨一起看了无数部电影,有些是自己看过的,有些是自己没看过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看的。他们有时候去电影院看,还有的时候在钟远航或是张烨的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挤在一起看。 人类的心理十分复杂,钟远航对于自己的心理变化也觉得奇怪,从注意到张烨,到对张烨产生好奇,再到主动纵容张烨跨过自己熟悉的独处边界,这些过程都发生在那一个并不算长的夏天。——钟远航按照张烨的叮嘱,把他包好的饺子和包子先放进冰箱冻成型,然后长长的睡了一觉,起床之后又把它们按每一顿的数量装进保鲜袋,重新放进冰箱。 他盯着满冰箱白花花的袋子,想起张烨早上疲惫的脸。 钟远航曾经在高考前幻想过他们未来可能过的生活,在一套不大的房子里,两个人过的柴米油盐的生活,不会有父母,也不会有小孩。 也许他在那段不会再实现的幻想里,也会打开他们的冰箱,里面也有张烨提前包好的饺子和包子,他们没有合同,也不用计较每次亲密之后的报酬,张烨也不用考虑今晚到底要回哪里睡觉,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但当一切的因果都是错误的时候,相同的结果还能带给人相似的感受吗? 钟远航关上的冰箱,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他都没有联系张烨。 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直接住在了医生值班室,在忙碌的间隙,偶尔会想起张烨,也会想起冰箱里那些饺子和包子。 张烨会不会自己去钟远航的房子?他看见冰箱里没动过的食物,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张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钟远航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想联系张烨,另一方面,他又很不想看见张烨现在的样子。 如果张烨这几天不太好,他会难受,并非自愿产生的罪责感总是存在,虽然理智上来说,张烨眼下面临的困境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来自于钟远航,更多的是来自他原本就一塌糊涂的人生。 但如果张烨过得舒服惬意,钟远航大概也不会好过,因为那就证明,自己对于张烨来说真的是霉运,是人生路上的绊脚石,有用的大概只有自己的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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