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秦敬和太太就长住国外。 这位太太也鲜少往家里走动。 这次是借秦勖即将举办的十八岁生日宴,秦敬带着十六岁的儿子秦冕过来,想在老爷子面前讨个好。 一身西装的秦敬给老爷子续茶,先夸一顿秦勖,再将自己的打算说给老爷子听。 “爸,我看阿勖已经是个大小伙了,懂得规矩也多。小冕比阿勖小两岁,也该在爷爷身边学点规矩。” 说完,他转向饮茶的秦庄,“大哥,你说是吧?” 他以眼神示意这位温厚的大哥,希望能在老爷子面前开个口。 秦庄放下茶杯,也对老爷子说了两句。 他想的是,侄子秦冕若是讨得老爷子欢喜,那对父母也是百利无害。 秦老爷子没做声,撑着手杖揉了揉。 当家的人自有考量。 秦敬如今事业正好,不比往常,恨不得自己直接搬进秦家大宅,天天绕着老爷子转,好等老爷子百年后,赚得更多遗产。 他问道:“爸,秦冕虽然在国外接受教育,但我和他妈妈也会很注意教他中文,汉字,还有书法老师每周在学。” 秦庄一听,笑着点了点头:“那挺不错。小冕呢?让他进来跟爷爷说说话?” 他示意弟弟去喊儿子进来,在老爷子面前露一手。 秦老爷子揉着手杖上的玉石,沉沉开口:“也不必特意来讨我的好,你当初但凡能听我一句……” 秦庄轻咳一声:“爸,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秦敬听着父子俩“一唱一和”,略有不满。 他这多年和太太在国外,总疑心老爷子不肯接受他们,多半是秦庄夫妇俩从中作梗。 秦庄见弟弟沉下眼帘,没动,便亲自起身:“我去叫小冕来。” 等他打开书房门,却见周管家匆匆赶来,满脸惊慌。 秦庄脚步一顿,皱眉:“这是怎么了?” 秦家的周管家,几十年八风不动,曾几何时见过这等仓促神色。 他几乎是连叠跑了一步到门口,压低声响说:“二少爷和小少爷好像闹起来了。” “什么?!”秦庄脸色都变了,盯着他着急问,“人呢?” “在花房那边。” 半小时前,大宅西南花园。 下午还是好好的晴天,到了三点往后,便是乌云密布,唯有天际露着一线的蓝色,像是一件黑色衣服好端端地撕开一个口,露出蓝底子的内衬。 九岁的晏雪就在快下雨时,拿着画架站进了玻璃花房。 一年半以前,秦勖心血来潮,让周管家弄了个大温室花房,架了几把秋千,好让晏雪在里面栽一些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 许婉云又让在花房里辟出个位置来设了茶台,方便赏花饮茶。 于是花房越变越大,从原本的一间屋大小,扩成四五间屋子的面积。 原木色的柱子鳞次排列,架起透明的玻璃顶。 这几天天气尚热,顶棚的白色帆布如巨大的羽翼张开,覆在上面遮阳。 花房日日有人打理,还有个地方专门陈列晏雪的作画工具。 他和一个阿姨拎着东西进去,绕过比他个子还高的黑色花艺铁架,上面缠着生机盎然的绿色藤蔓,间或开着一两朵黄色小花。 阿姨帮忙架上画框,晏雪就安静地坐在玻璃窗前,望着不断蜿蜒往下爬行的雨痕,定定地出神。 九岁,本应该是很爱闹腾的年纪。 但是晏雪却格外安静。 他知道自己并不真正是秦家的人,对秦家的人亲近,却又不是那么亲热,除了对秦勖。 对阿姨、管家等人,则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会像是秦家的主人一样把他们的服务当做理所当然,而总是会礼貌地轻声道谢。 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骄纵,让秦家长辈们很欣慰,同时也让阿姨们对他很照顾。 此时,晏雪重新执笔,调了水粉颜料,专心致志地顾着画布上的枯败了的玫瑰海洋。 他还很小,但隐约知道,这一场瓢泼的大雨劈天盖地地结束,今年的玫瑰花就算是开到了尽头。 阿姨在另一处,摘了好些斑斓鲜艳的花朵,插在花环架子上。 等编完了两个花环,她起身走近说:“小少爷,我把两个花环给太太送过去,顺便取点水果来。你不要出去,外面雨水大,石板路滑。” 晏雪点了点头,墨黑的眼眸盯着画布,没有回头,但口中却叮嘱:“姨姨,慢点走。” 阿姨听见柔软的声音,笑着道:“好,我慢慢的。” 她知道晏雪很乖,一定不会乱跑。 秦家在某种程度上,固若金汤,别说是外人,就说一只外来的苍蝇想飞进来都得在一道道大门处登记。 阿姨撑着一把大伞,提着一个花篮离开了。 晏雪听着雨声,独自作画。 心里想哥哥几时回家。 秦勖过几天要办生日宴,成人礼。 本来也是要在家等着招待二叔和堂弟,但外祖家里有个长辈忽然病重进医院,秦勖便陪着许婉云前往探视,说是晚饭前回来一起用餐。 另一处,从主宅跑出来玩的秦冕,躲过了家里阿姨的跟从,钻进玻璃花房时,完全没注意另一处角落里小小的人影。 秦冕看花房布置精巧,完全是室内模样,一个中式茶台上还有纸巾湿巾,他跑过去抽出来擦头发,脱掉了外套搭在椅上。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水杯,揭开盖子看了看,没有可以饮用的水。 他到处晃,停不住的手胡乱拂过锦簇的花团,不小心摸到了枝干上的刺,扎破了皮肤,立刻渗出一点血。 他倒也不在意,也不怕疼,抽纸巾擦擦便丢开了,口中哼着歌曲,一转身就看到角落里寂静无声地站着个白色影子,一惊,瞪大了眼睛。 阴沉沉的花房一角,深深浅浅的绿意里,藏着细瘦的小孩身影,白色上衣,雪白脖颈,圆圆脑袋上的头发却漆黑如墨。 秦冕从十五岁开始就与同学在放学后,偷偷看十八禁的恐怖惊悚片,这一眼让他头发发麻,头发几乎根根炸起。 他搞不清楚对方是人是鬼,操起手边的一根不知作何用处的木棍子,以握住棒球棍的姿势,轻手轻脚地上前。 晏雪沉浸在眼前的画里,等听见脚步声,已经晚了。 他扭头的瞬间,听见一声低呼,同时右侧肩膀后方传来剧烈疼痛,整个身体站不住往前扑,根本顾不得面前的画布,手已经本能地撑上去。 但是画架不能承力,他整个人连同画架一起倒在玻璃窗前,额角重重砸上去。 “啊?你是人?!” 秦冕的中文是秦敬特意找多名老师一起叫的,平日在家也是尽量以中文交流,别让他带上太多外国人的腔调,加上他也有语言天赋,尽管十几年不长在国内,也没有任何口音。 晏雪不知道这是谁,后肩和额角疼得耳朵嗡嗡作响,眼泪一下子就积蓄在眼眶里,倒在地上抬起脸时,泪珠子顺着光洁细白的脸蛋滑下去。 秦冕看到他难辨男女的漂亮侧脸,大惊,丢开棍子,“你……你是谁?你是秦家的妹妹?” 晏雪左手快速擦拭泪痕,咬住牙关,愣是在痛楚中一声不吭。 他好像已经逐渐养成了再痛也不愿意哭不愿意喊出声的习惯,除了在哥哥面前。 他已经想起来,哥哥同他说,今天会有客人来。 秦冕见他这么小,完全看不出几岁,也分不出男女,只通过一头乌黑短发和上衣下裤的打扮,但是瞧着他湿漉漉的黑色睫毛黏在一起,雪白的脸蛋比他见过的任何外国小孩更精致可爱,实在是有些震撼。 玻璃窗上是劈啪作响的雨声,浓郁的阴云笼着天,一点点的亮光都看不到了。 秦冕脑袋昏昏,只感觉自己好像是砸了个秦家的孩子,要是被他爸和爷爷知道,估计饶不了他,更何况这个男孩子这么可爱。 他扑过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起来。” 本来忍着痛苦,极其安静的晏雪,在面对他伸过来的胳膊时,仿佛看到了动画片里时常作为坏人的八爪鱼的触手,忽然惊恐起来,低声叫嚷着:“不要!不要!” 他拼命往后挪,随手抓起一把颜料盒往面前人身上砸去。 秦冕被砸得上衣满是油彩,有点恶心,动作稍微一迟疑,就被忽然爬起来的晏雪推了一把。 但是秦冕毕竟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体魄强健,哪里轻易会被一个九岁的小孩推到,只是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而已。 他这个年纪,又是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有好脾气,现在被泼得满身脏,恼羞成怒:“你干什么!我要扶你起来啊!” 晏雪趁着他踉跄,已经爬起来往花房外跑。 毕竟是时常的地方,轻车熟路地就推开一扇小门冲进了雨水里。 秦冕不认识路,只跟着他跑,大声怒喝:“你不许跑!你再跑试试!” 晏雪吓得满脸混杂着泪水雨水,错身跑进了玫瑰花田里。 被雨水砸得的七零八落的玫瑰花,许多只留下枝干。 尽管当初栽种时,考虑到观赏性,选择的是少刺的花种,但难免依旧存在。 晏雪一脚深一角浅地穿梭在枝条间,露在外面的胳膊已经被划了多下,但他并不觉得疼。 秦冕跟鬼一样,莫名地追着他喊:“小鬼!你别跑,听见没有!” 阿姨过来发现晏雪不在,画画的架子和颜料都散乱异地,才知道不妙,赶紧去叫人通知主宅的周管家。 等周管家带着秦庄来花园时,刚好秦勖和许婉云也回来,得知来大宅做客的秦冕和晏雪,都不见了。 傍晚的大雨滂沱中,秦庄和许婉云担心不已,跟在秦勖的身后往花房这里跑。 秦敬得知后,也没办法,只能赶紧来找儿子,结果谁知道儿子跟落汤鸡似的跑过来。 “爸!” 秦敬冲上去看了看:“你怎么回事?!怎么跑里面去了?” 许婉云问:“晏雪呢?小冕,你看到晏雪了吗?” “谁?”秦冕问道,“你是说那个神经病小鬼吗?” 一把把黑伞里,秦勖冲出来拽住他的领口,把这个几年不见的堂弟直接从地上拽起来:“他在哪里?” 快到十八周岁的秦勖,已经一米八五,整整比小两岁的堂弟高一个头。 秦冕惊魂未定,见着秦勖的杀人一般的眼神,吓一跳,拼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怎么知道,他跑没影了,我让他别跑,他可真疯。” 秦庄夫妻俩上前阻挠儿子,问清楚晏雪是往玫瑰花里跑,秦勖已经拔腿冲进去。 许婉云在后面着急,让保镖给秦勖撑伞,但他人高腿长的,一溜烟地就冲进了花田里。 她有些着急的问:“小冕,那晏雪跑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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