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额乐没有接着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习惯了沉默。 周安吉用舌尖儿捻了捻嘴唇,又继续开口道:“我跟你说过吧,我是家族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而且在我出生前,家里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因为在他们的糟粕观念里,女孩儿长大后可以承欢膝下。” “但在我出生之后,他们的这个愿想本就该破灭了。” “可是没有。” “我爸妈,我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他们,还是从小到大就把我认定成了那个,长大以后必须回到家乡的人。” 周安吉是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和期待中长大的。 幼年时期,他还无法理解大人们眼神中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失落情绪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觉得大人们的事离他好远好远,自己只需要做到身体健康、成绩优异,就自以为是个很棒的人了。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查询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天。 优异的成绩居然意外成了一根导火索,让他和爸妈罕见地大吵了一架。 作者有话说 1、成吉思汗曾藏在不罕山里逃掉追杀,于是立下每日酒祭而祷的习俗。而有的地方远离山或者没有山,于是蒙古族人就“垒石像山,视之为神”,即“敖包”。
第13章 眼睛的小小星球 “周安吉,报个本地的大学就可以了。毕业以后考个公务员,过安稳日子不好吗?” “儿子,听爸妈的话,咱们本地的大学也很好的。” 这天,铺天盖地地向周安吉袭来的,除了爸妈在耳边看似关心实则压迫的“嘱咐”,还有来自整个家族长辈们不间断的电话。 周安吉并不傻,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身边的这些大人正在合起伙促成什么对他们而言的“大事”。 而自小成绩优异、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叛逆期,也不知道怎么靠自己去和这一大家子对抗。 于是他试着解释: “我想报天文学专业,想去北京。我问过班主任了,他说我的成绩完全没问题的。” “几个哥哥们不都靠自己发展得挺好的吗?我不比他们差,我也可以的。” “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 几番争执下来无果,周父周母也没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能这么倔。 于是只好松口:“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爸妈给你选的专业,想学天文的话,也可以。但咱们省也有挺好的学校,也有天文学专业,就报那个吧。”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电脑面前,爸妈又对他进行了苦口婆心地一番游说。 周安吉不满意,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沉默了一阵没说话。 周父心里一喜,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一把把键盘拽过去,自顾自地在填报志愿的空格里为周安吉画上了整个中学的句号。 彼时的周安吉尚且不懂,自己的成绩报本地的学校完全绰绰有余,为什么不跳一跳去够北京的学校。 “所以你的本科是在家乡城市读的吗?”苏和额乐坐在他身旁,手里也无意识地捻着根草芽。 周安吉望着远方刚升起没多高的太阳,摇了摇头。 “在志愿填报系统关闭的最后那天,我偷偷把第一志愿改了。” 已经过去快七年了,周安吉仍对当时的那个时刻记得无比清晰。 傍晚,家里的书房没有开灯,朝北的房间有些昏暗。 他偷偷绕过卧室,趁爸妈在厨房准备晚餐时,钻进去打开了电脑。 一片惨白色的荧光照着他的脸,他的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了,甚至为了让键盘不发出太大声响,他只能控制着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戳。 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梦想中的学校填进了空白格子。 直到时间跳过下午十八点,周安吉亲眼看见系统关闭,才慢吞吞地关掉了主机,回到客厅。 内心澎湃,而表情却尤为沉静地,与爸妈度过了一段和谐的晚饭时光。 “你爸妈没发现吗?”苏和额乐转过头问。 此时阳光变得强烈,照得人暖烘烘的,却不炎热。 微风轻轻拂过脸庞,额前的湿发变得干燥柔软,扬在耳朵两侧。 周安吉的白皙皮肤被渡上一层浅金色,细小透明的绒毛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他来内蒙之后,比在北京时晒黑了不少,不过比起身旁阿乐的皮肤,仍是差距很大的白。 “我没有立刻告诉他们,但肯定是瞒不住的,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就瞒不住了。” “后面的事就不必给你讲细节了,反正就是又大吵了一架。” “直到开学前,我一个人收拾了行李去了北京,没人来机场送我。” “后来我发觉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北京,我喜欢的只是天文学而已。” “就这样我读完本科,又顺利地保研,可我花了四年时间,还是没想清楚,为什么他们当时这么反对我来北京上学。” “我刚开始以为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不太喜欢北京这个城市,后来试探了几次,发觉不是。” “然后又猜测,他们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够在这条路上做出成绩,毕竟天文学不是个很大众的学科。” “但这些年我成绩真的挺好的,奖学金也没少拿,可他们还是不满意。” “现在呢?”苏和额乐侧过头,盯着周安吉的侧脸,问道,“现在知道了吗?” 周安吉把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随意盯着手里的绿草,手指无意识地捻,在指尖留下一层浅且清的草汁和泥土。 过了几秒后,他才点了点头:“前不久知道了” 苏和额乐没再追问了,沉默地等着他开口。 “那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考公务员的事了。” “我告诉她,北京的公务员不是想考就能考得上的,而且我也不想毕业了当公务员。她说,不是考北京的,是考家那边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是一大家子的意思。” “刚开始我没明白,为什么我的未来需要一大家子人来插手。我妈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才开口跟我说了实情。”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我的几个哥哥们的事业都发展得不错,有的在外地定居了,有的甚至去了国外。” “但家里的人都很传统,他们不想跟着孩子到外地去,甚至到外国去。他们觉得,自己百年之后,一定是要落叶归根的。” “所以,家族里缺了个可以承欢膝下的孩子。” “因为我最小,而且还在读书暂时没有工作,所以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选择。” “再加上他们一开始就希望我是个女孩儿,这个重担好像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这里,我成了几个哥哥发展事业的垫脚石。” “直到那天我才真的确定了,他们应该没那么爱我,我的出生仅仅只建立在了‘养儿防老’这层意义之上。” “阿乐,你知不知道,”他转过头,盯着苏和额乐的眼睛,“自己的家人其实没那么爱你这件事,从你一点点地发觉、到确定、再到接受,这个过程是很难的。” 周安吉叹了口气,又轻又缓,像是把这些年的怨念都通通释放了出来。 释放出来,留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以后都别再缠着他了。 过了一会儿又暗自垂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希望就落空了。直到我渐渐长大,他们又开始慢慢发觉,我身上的那一点价值好像还没有被完全榨取干净,所以又开始对我抱有希望。” “填高考志愿那天就成了欲望的爆发时刻。” “可是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该被这种荒唐的理由束缚住。” “人生是自己的,对不对,阿乐?” 周安吉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了。 讲出自己的悲惨过往不是件这么容易的事,他曾隐瞒了张守清,隐瞒了黄嘉穆,隐瞒了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和他交集比较深的同窗好友。 可不知道为什么到苏和额乐这儿,他突然就不想瞒他了。 一股酸涩的暗流又不知不觉地攀爬上了鼻尖儿,周安吉吸了吸鼻子,想忍,但又没忍住。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不用在阿乐面前忍住不哭的。 反正他最狼狈的样子都被阿乐见过了。 真的没什么好忍的了。 想到这里,一股汹涌的泪水顿时就漫出了他低浅的眼眶。 他的眼睛现在澎湃得像一片被引力牵动的海。 在周安吉一直热衷的天文学领域,太阳与月亮共同作用于地球的引潮力,似乎在此时也同样作用于他眼睛里这颗小小的星球。 苏和额乐不太会安慰人。 一方面他对周安吉的好奇心在此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另一方面又因为对方的失落过往而笼罩于一层漠然而强大的悲伤中。 各种矛盾情绪相互交杂,像是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玻璃球,此时正把他与阿吉两人严丝合缝地罩住。 他很想伸手把周安吉揽过来,再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 在苏和额乐年幼时,大哥和额吉就是这么安慰他的,而父亲则会告诉他,不要哭要学着坚强。 苏和额乐同样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却享受着和周安吉完全不同的,来自于家人最顶级的爱。 但当他的手伸到周安吉背后,在离他的肩膀还有几寸远时,却忽然愣在半空中停住了。 沉默片刻后,距离感和分寸感还是被过往的风带走了,周安吉终究和旁人不一样。 苏和额乐想。 悬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像是在下定决心似的,还是朝那片薄薄的肩骨握了上去。 隔着一层衣服,他都觉得此时的周安吉好像是冷的,半天高的太阳都照不暖。 像是冬日河流里结起来的冰,如果不用火烤,几天几夜都不会化。 于是苏和额乐用了点力,将周安吉朝自己的方向揽了几分,直到两人的肩膀交错在一起,他又伸手将阿吉的脑袋轻轻埋到了自己的颈窝深处。 和对方体温同样温度的泪水倾斜着划过脸颊,等落到苏和额乐皮肤上时,都已经凉透了。 “人生是自己的,阿吉。”他说。 很笃定的回答。 周安吉没反抗,他把自己埋在苏和额乐的肩窝里哭了好一阵儿。 头顶上方,阿乐正伸出一只手遮住了阳光,温柔地为他制造了面积小小的一片黑暗,把他这黯淡的悲伤藏匿在了内蒙古大草原的广阔天光之下。 周安吉的鼻腔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蒙古袍上散发出的皂香,以及在自己的泪水浇灌下,阿乐皮肤上自带的一股温暖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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