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的成长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人不是完美的,人是一种会犯错误的生物,且人的一生都在犯错中成长。 人类成为父母,只是迈入了生命里的一道大关,并不代表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个完人,他们可能会约束自己,犯更少的错,但也可能会被生活压垮,犯更多的错。 说到底,人类不可预测。 就像他,忽然就有点想试着和父母和解了。 这个念头没什么由来,只是一经冒头,就向上越长越高,往下越扎越深。 它莫名其妙地茁壮,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让人无法忽视。 老杨很少会纠结一个问题太久,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去做这件事。 彼时他刚刚确认自己能拿到一笔奖学金,也刚刚拿到了一个非常棒的假期实习岗位。 他很愉快,但也有些紧张。 他打了满满的腹稿,本想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路历程一一跟父母解释清楚,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彻底将他们之间的隔阂溶解消化。 可等到那头电话被接起,听到了年幼时总是在他昏昏欲睡时停下讲故事,只在他耳边悠悠荡荡送他入梦的妈妈的呼吸声时,他的喉头仿佛被哽住了。 他沉默着,双唇张开又闭合,声音却始终挤不出来。 要怎么说?要怎么开口? 他当年是怀抱着什么心情离家的,又是怎样度过脱离家庭的数年,他准备了那么多,却忽然好像全都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哑巴,学了这么久的理,学了这么久的文,到头来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蹦不出来。 最后攥紧拳头,浑身冒着热汗,从喉咙挤到嘴里的,竟就是一句干巴巴的:你们要不要来新莲市玩几天?我、我接你们…… 而回应他的,则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 “他、他爸爸生病了?!”苗乡气喘吁吁地问。 高瞻远感叹:“是啊,那个时候老杨好像才大二吧,他爸得的好像是癌症?反正那个时候他爸已经病很久了,他们一直瞒着他。” “为、为什么要瞒着啊?呼……” “不知道,可能他爸妈也觉得联系他很尴尬吧。那个时候老杨的哥哥姐姐好像都在外面打工,他爸治病也需要钱嘛,他们不可能辞职回家来照顾人。老杨他妈一个人在家照顾他爸好像也挺辛苦的,所以老杨那个时候有动过退学回老家的念头……” 高瞻远抓了抓脑袋:“他那个时候应该也是怕他爸撑不过去,有点后悔冷战了这么多年……但是那个时候他爸妈的态度变了,都让他别回去,留在这里好好读书,珍惜机会,还跟他为以前的事道歉。” “后来老杨就一边读书一边打工,钱全部寄了回去,但是老杨说过,那段时间他其实挺迷茫的。” 年幼的时候,因为心里怀着一股恨与不服输,所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觉得凭借自己稚嫩的双腿也能走出来一条路。 如今想回家,路都已经铺陈在脚下,却被父母劝留下。 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地方为何总是令人如此百感交集呢? 他遥遥望着它,想走近却不敢迈步,想望着却又觉得越来越远,拼命回想它记忆中的模样,脑海中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 老杨当然还是回家过几次的。 但他说,在他的记忆里,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自初中毕业的那个暑期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直到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 大学毕业之后,身为莲大的优秀毕业生,他本来能有很好的工作机会,但最后他选择了回老家教书,照顾母亲。 直到他母亲去世,自己的女儿也考上了莲大,他才再次回来这里。 那时候老杨已经老了,他在这里摆摊,每天捏捏黏土人,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心态平静。 因为莲大贺校长喜欢来找他喝茶,所以大学城里有很多学生都知道老杨的故事。 很多人都觉得唏嘘,认为老杨的人生是高开低走——尽管回老家是亲情使然,可是以老杨当年在莲大的表现,他的人生本可以一路往上,而不是最后只在一所普通高中里当语文老师。 但老杨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回顾过去那么多年,他承认自己当初离家有心里较着一股劲的缘故,但他也确实喜欢读书。 而后来他选择回老家,则是因为到了那个阶段,他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可以继续“读书”,但亲情只在家里。 老杨曾经很希望人生可以重来,他喜欢那句诗,“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 他也总是想清理那张桌子,然而,真的回到原点了,一切就会大不相同了吗? 把他重新放回到过去每一个人生节点上,他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不见得。 他想明白了,真的不见得。 从过去到现在,他其实在每个人生阶段都做出了自己当下最想要的选择。 那些选择不一定是最正确的,可人生到底有多少选择是能够完美、不留遗憾的? 事实就是,不论怎么选择都会留下遗憾,不论怎么清理那张桌子,行走过一生,桌子上都会留下斑驳的伤痕。 于是,他在前半生里清理桌子,妄图重置一切,他在后半生清理桌子,则是为了回首过来的一路,抚摸时光留下的痕迹。 …… 他们在寒风中奔跑,在黑暗中奔跑。 高瞻远也气喘起来:“老杨这人其实挺向前看的,这副本……它根本不懂老杨!” ……也根本不懂人类! 人类的一生中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但“绝对正确”绝对不是。 人类的一生中也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追求,但“绝对正确”绝对不是。 人类不可预测也无法定义,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凡人,也有着庞大而丰富的内在。 祂根本不懂。 苗乡累得快说不出话了:“那向日葵……” 高瞻远:“向日葵是老杨最喜欢的一种花啊,他小时候家旁边就有一块地里种满了向日葵,他说他最喜欢去那里打滚了,呼……!” 苗乡:“所以这,呼,这就是一个意象?它、呼、它没别的意思的吗?” 木雨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对他来说,向日葵就是家吧。” …… 火车轰隆轰隆在黑暗中行驶,速度逐渐加快。 张华威一开始还心怀警惕,东瞧瞧西瞧瞧,发现火车就是很普通地在往前开之后,他逐渐地开始有点打瞌睡了。 某一刻,他的头重重往下点去,整个人瞬间清醒。 也在这一瞬间,火车越过一排排高楼,呼啸着冲入了一片广袤的天地。 有什么东西在余光中闪耀。 张华威往窗外瞥了一眼,顿时跳起来,趴到窗边,震惊地蹦出一句:“卧——槽——啊——”
第97章 夜市街(十九) 郁宁在自己手心里刻了几个字。 做好准备之后,他才重进203。 他拿上头晕片,迅速在床底下趴好,就和前一次一样,外婆很快就出现了,晕眩和重影也一起袭来。 郁宁忍住不适,默默等待这二者加强,想看看这中间到底是有什么机关……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床对面的那个木头柜子没有重影。 房间里,目之所及的物体全都出现了重影,为什么唯独木头柜子没有重影? 啊,还有,外婆也没有重影。 郁宁闭上眼,心跳很快。 视觉上带来的效果让他有些犯恶心。 五指攥紧,头晕片小药瓶就在掌心之中,染上了他手心里的刻痕渗出的鲜血。 他真的很想来上一片,阻断这种煎熬。 但是还不能吃……他还没有搞明白晕眩与两个房间之间的关系…… 忍住,忍住。 郁宁深呼吸一口气,随后一顿,霍然睁开眼。 等等。 外婆和木头柜子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们全都不是这家宾馆的房间里常规会出现的东西! ——他们是这个副本针对他个人设计出来的东西! 郁宁的眼中顿时焕发出了些许神采,他好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此刻,床外,外婆脚步一转,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她即将离开房间,而那之后,她很快就会带两个搬家公司的人回来。 郁宁取走心型水晶的机会只此一次,再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他很快就会陷入沉迷,最后的结果无外乎是被夜市街组玩家传送走。 但是等到从床底下爬出来之后,他并没有去拿那个水晶。 他冲过去,打开了木头柜子下方两扇大拉门,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转过身,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将柜门拉上。 一瞬间,视野陷入一片黑暗,只余中间一道细细的门缝,让他得以窥见外面的情景。 郁宁急促呼吸着,背后渗出了汗。 晕眩感与重影愈演愈烈,心脏仿佛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但是耐心,忍住。 成败就看接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门缝中出现了三道身影。 是外婆和两个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男人。 郁宁听不到声音,只隐隐看到外婆的口型是“轻点搬,别摔坏了”。 随后,视野中,两个工人左右分散开。 他们来到了柜子的两边。 蓦地一下,郁宁被抬了起来。 他稳住心神。 之前几次进入这个房间,他从始至终都呆在床底下。 他的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喊,进入那个柜子,进入那个柜子,和外婆一起走…… 这是他埋藏在心底的欲望,他无可否认。 在那些时刻,他的心中总是有一股蠢蠢欲动。 但仅存的理智也一直在告诉郁宁——如果真的进入这个柜子,他就完了。 他会和柜子一起被带走,会死的。 他克制着自己,警醒着自己,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 ……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如果要破解晕眩感,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才是最正确的地方。 …… 柜子被移动起来的瞬间,心头涌现出一种很奇妙的幸福感。 这种幸福感像喷泉,从泉眼里向上迸发,汹涌猛烈,无法控制,一刹那,他的身体与灵魂就放松舒展下来。 终于要和外婆一起走了…… 终于能和外婆永远在一起了……! 郁宁心生喜悦。 柜子被搬动,缓缓移向门口。 从那道细细的缝里,他所能看到的视野慢慢转动,随后,他看到了前方外婆的背影。 外婆慢慢朝门的方向走去,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带他出去游玩时一样,不是牵着他的手,就是走在他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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