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跑,跑得掉吗,小杂种?” 田兴旺的声音就在后头,方孝忠后颈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像只是快被野猫摁住尾巴的老鼠,又像头要被母狮叼住脖子的羚羊,一种类似对天敌的恐惧,让他无暇思考和反抗,只本能地狂奔。 惊恐慌乱之间,他根本功夫看路,突然脚下一滑,面部朝下狠狠扑倒,和肮脏泥泞的石板路面一接触,发出响亮的“啪”地一声。 这可把身后那群小孩给笑疯了,他们围上来:“哈哈哈,小杂种自个摔倒了。” 方孝忠啃了一嘴雪泥,身上倒是没摔疼。抬起眼睛,从面前几条叉开的腿间,看到被他甩出去老远的汤粉,塑料袋摔破了,碗也碎了,汤和粉流了一地,在污泥上冒着热气。更远处的,长长的巷子尽头,是傍晚灰白色的天幕,天幕下那黑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斑点,停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方孝忠悲从中来,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可是自己个摔倒的,想赖谁?” “就是,自己摔的,也有脸哭。” 方孝忠哭着撑起地面,想要爬起来。他刚撑起臃肿的身体,后背突然遭到重物的袭击,再次将他砸回地面。 他转过头,泪眼朦胧间,看到后背堆了个雪人脑袋。 小孩们开始起哄:“把他埋起来!埋了他!埋了他!” 随着哄声,雪人的身子、肚子、胳膊……很快,被肢解的雪人在他后背重生成了一座雪山。雪山的雪球滚下,在领口化成冰水,和他的眼泪一样,沿着脖子淌进衣服深处,又凉又湿。 他只顾哭着,静静地趴在那儿,任凭他后背上那座雪山被堆紧夯实,越起越高。他也被这些小孩埋得动弹不得,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只能努力地仰起头,张大嘴巴哇哇哭,被人塞了嘴碎雪,就闭上嘴呜呜哭。 呜呜的哭声像是拉起长调的二胡,伴着这乐声,将他团团围住那些小孩,一边拍手,一边吟唱:“方孝忠他妈,不要他,因为他爸强奸了她……方孝忠他爸,癞蛤蟆,明天就要被枪毙啦……” 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骂人的,不仅骂他,还将他那不曾谋面爸妈一块儿全骂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没有见过他的爸妈,却要背负起他们的耻辱。 本来这些他都听惯了,不会再有任何触动。但一想到最近奶奶也说他是石头你蹦出来的,不知道又牵扯到了哪块儿新的悲伤,突然就悲怆得不能自已。方孝忠又张大嘴哭嚎起来,拉长的二胡变成短促的喇叭,这敞亮又喜庆的声音,足以盖过一切悲伤和辱骂。 天擦黑了,雷亲婆和方建国从下边村里收了一车废旧电器纸板回来,在巷口就看到这一幕。 雷亲婆五十几岁,方脸阔唇,膀大腰圆,长了一副男人样。看到自个孙子又被人围着欺负,货车还没停稳,她就从车上跳下来,操起路边的烂树根,气势汹汹,声如洪钟飚出一连串脏话:“草你祖宗拉个逼的,一帮小王八羔子,柿子捡软的捏,孩子捡小的欺,狗日的没爹生娘养的东西,咋不回家捏你爹的卵X去……” 围着方孝忠的小孩们扭头一看,个个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垃圾婆来了,垃圾婆来了,快跑,快跑!” 雷亲婆作势开追,边追边骂:“跑,跑去投阎罗王的庙,下辈子再投胎也是些个没屁眼儿的东西。给老娘等着,有的是收拾你们这帮小畜生的时候。” 小孩们一哄而散,跑得飞快,也飞快地撇清自个的罪过:“不关我们的事,方孝忠自己摔倒的,不信你问他。” “就是,他自己摔的,田兴旺把他埋起来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一个名字,雷亲婆也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手上的树根就朝田兴旺砸过去。树根刚好砸到那小崽子的后背,想必是没有把他给砸疼,他反倒是回头吐舌头做鬼脸。 追到方孝忠身边,雷亲婆就没有再追了,蹲下身子几下把雪堆里的孙子给扒出来。开口就先把他骂了一通:“叫你别出来,就在院子里玩,你不听,又挨打了好。别人打你,你不会还手?”她剥下孩子被雪水浸湿的外衣,脱下自己的衣服把他裹了抱起来,“你是活该,说不听又教不会的一头蠢驴。” 方孝忠只抽噎着喊“奶奶”,然后指着被他摔坏的碗:“碗,碗,要还……” “碗个屁碗,回家。”雷亲婆抱起孩子,越想越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破口大骂起来,“一个个的都是鬼,心肠拿耗子药腌过的歹毒鬼,这么丁点的细娃被一群王八羔子欺负冷心冷眼也看得下。孩子他爸是他爸,他是他,这么个细娃,他到底做错了个啥?问你这些个叔叔阿婶大爷大妈,这细娃到底做错了个啥?” 她走一路骂一路,没有指名道姓,骂的是这巷子里的脏石板、盖屋子的烂砖瓦,但总是有人从门里伸出头来,自己个认领了:“呸,谁要做这么个小杂种的叔叔阿婶。别的孩儿都好好的,也不想想为啥就欺负他一个?自家做的孽,自个受着吧。”…… 方孝忠乐极生悲的一天,终于在夜幕降临后落下了帷幕。 躺在床上,他有点内疚,因为没能兑现请男孩吃粉的承诺;也有点伤感,男孩应该看见他被埋起来了,却没有来帮他。那点伤感也淡淡的,埋怨也小小的,是一闭眼就原谅的程度。只有这段时间他唯独感到疑惑的是——那到底是不是他哥哥呢?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每天一大早就有城里的车过来收废品。 方家经营着一个废品回收站,在日化厂这片早年全是下岗工人、现今全是无业游民的聚集地,但凡有个正经营生的,都算是富裕家庭,何况方家这大小也算个生意。一眼看去,不仅有一排七八间宽敞的平房,还有个大院子。院里常年堆着小山一样的废品,曾经这些废品山都是方孝忠一个人的游乐场,因为奶奶从不允许他独自到院子以外的地方玩耍,也不让他去上幼儿园。 直到这年夏天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才终于独自走出了这个院子,偶尔能在外面玩。 一早起来爷奶都在忙,上学是没有人接送的。日化小学就在厂街这片,离得不远,小学生也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别人都是附近院子和楼里的小孩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去上学,只有方孝忠是一个人。他还得等别人都走了之后,才敢走进那些没人的巷子,免得又遭人欺负。 这天早上,他偷偷将家里两个碗塞进书包,出了门。先去粉店将碗还了,才拖着步子去学校。 他天天迟到,老师都习惯了。上了大半截课才看见他拖拖拉拉来上学,老师没好气地让他站在黑板底下。 方孝忠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低着头。刚开始还有羞耻心,见天就要来站一站,也就没了感觉。反而是下边的同学老是笑他,没多会儿,他就因为影响课堂纪律被老师轰去了门外。 他乐意站外面,至少可以靠着墙。他就斜靠着,百无聊奈抠墙皮。时光随着那些咿咿呀呀的读书时溜走,不着痕迹。只有他贴着那面墙,被他日复一日,抠出一个小洞来。 下课铃终于响了,老师离开,他回到教室,到最后一排坐下。 没人愿意跟他同桌,他就单独坐一个位置,靠近卫生角。有的同学隔着老远就往卫生角扔垃圾,经常会扔到他桌上。开始他会抗议,对方就说他家就是收垃圾的,该把所有垃圾都给他,还会把垃圾塞进他书包里,硬逼着他带回家去。后来就懒得抗议了,至多将桌上的垃圾再扔一遍。 校园生活总体还算平静,虽然村里那帮孩子也在学校,但只要他呆在教室里,他们起码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坏。唯一的问题就是,实在憋不住小便。下课他不敢去,上课去尿尿有的老师会骂人。还有两次在学校尿了裤子,则让他受到了更多嘲笑和孤立,后来他再不敢在学校喝水。 下午体育课玩丢手绢,他一如既往坐在围成的圈里发呆。经过大半个学期,他已经知道不会有人会将手绢丢到他身后。后来玩老鹰捉小鸡,他也自觉到了操场一边,远远看着疯玩的同学,不再试图想要加入。 下午放学,他照样在教室磨蹭到最后,直到操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他才出去。 到了校门外,也没什么人,他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许多,又摸了摸兜里早上朝奶奶要的两元钱。如果今天也能在巷口见着男孩,他决定重新兑现承诺。 天色比以往还暗,天空也阴沉沉的。中午奶奶就说晚上要下雪,叫他别磨蹭,早点回家。此时他也加快了脚步。 等终于到了巷口,他远远就看见蹲在地上捏雪球的男孩。不知道他是怎么捏的,每个雪球都很大,也很圆。他把它们一个个地码起来,堆得比他还高。在方孝忠眼里,这简直就是一项不可思议的工程。 他小跑起来,天就要黑了,争取今天能和他说上话。但没跑两步,男孩就被一堆孩子给围上了,其中就有田兴旺。 方孝忠顿感不妙,不敢再上前,调头往家里跑。 没跑多远,他又担心男孩被这些人找上。纠结良久,还是调头回来,躲在一根电线杆后,远远地看。
第33章 罪犯的儿子 “袁鹏,你别去弄他,他是个疯傻子,疯起来打人的。” 袁鹏是田兴旺的同班同学,两人都在日化小学读三年级。因臭味相投,在学校两人就形影不离,干坏事总在一起。但也仅限在学校期间,因为袁鹏不是日化厂街这边的,他家住在附近村子里。 今天他家人有事不在家,他要来日化厂街的姑妈这里寄宿几天,就又和田兴旺约上了。 不是这片的人,自然对这“疯傻子”不太了解。但看他那瘦条条的身材、脏兮兮的衣着和呆滞的脸,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袁鹏带着点嘲讽的意味,反问田兴旺:“你怕他?” “我才不怕,但还是不要惹他为好。”田兴旺拉袁鹏,“走吧,你姑就在麻将馆里,我们去找她。” 袁鹏甩开田兴旺,越是不让的事,他越是想试试:“他打过你?” “没有。” “他都没打过你,你还怕他?” 这一问把田兴旺给问住了,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只坚持道:“都说了我不怕。” 他当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打,比如那些比他大的、比他小但家里有哥哥姐姐的,他打不过。还有家里人很厉害的,惹着那家孩子也麻烦。与之相反的,则是可以打的。 但也有人例外,比如方孝忠。他奶垃圾婆凶得很,谁都知道她是日化厂街最大的泼妇,但她孙子却可以随便打。另外就是这个疯傻子,都说他是傻子,穿得像个流浪儿,他爹天天打牌也不管,按理说可以打,却没有人去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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