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铭泽的声音从耳边的低声呢喃,变成了音响里倾泻出来的巨大声流,在空气中形成剧烈的震荡,引发了山崩海啸。 “或者我换个问法,我挺喜欢你的,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太狡猾了……陆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前方。 庄铭泽这样的问法,完全没给他留任何狡辩或者隐藏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办法拒绝啊——长久以来,萦绕于心的千思万念,让他给不出任何拒绝的回答。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甩下重磅炸弹的对方变成了布下陷阱、耐心十足的猎人,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 陆壹按了按胸口,试图阻止心跳的失速,缓解由此带来的巨大耳鸣。 然而无论多用力,他依旧失败了,这样的举动除了在胸口留下轻微钝痛外毫无作用。 他吸了吸鼻子,妥协地小声应道,“愿意的,但……” 庄铭泽理所当然地截断了转折词后的内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可以,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 如同这么多天的双排一样,陆壹始终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只能在对方的指挥下机械行事一般,他愣愣地“啊”了一声。 “还是说……你更想当老公” “……” “也不是不行。” 庄铭泽能屈能伸,将他的不作声当成了默认。 他闭了下麦,似乎酝酿了一会儿,随即小喇叭亮了亮,干脆利落地出声。 “老公。” 空气在他出声的一瞬间凝滞了,陆壹如同雕塑一般呆坐了几秒。 随即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一下爆红,热气蒸腾进脑子,本就不流畅的表达更是支支吾吾、难以成句,“不……不……是……” “我都叫了,你没什么表示吗?” 庄铭泽的声音有些催促,陆壹一下子闭紧嘴巴,而后惊疑不定地张了张,十分不确定地叫道,“老……老婆?” 对方这才终于满意了,“嗯……既然已经是恋爱关系了,我想我应该能知道你的名字吧,不然要一直这么叫你吗,老公?” 陆壹头上冒烟,交代自己的名字,“陆……壹。” “动物的鹿?” “陆、地的……陆。” 他深吸了口气,在对话框打上自己的名字,“写在……支票上的,这个壹。” “怎么取这样的名字?”庄铭泽语气不解,“你父母很爱支票?” “是……派出所管、管户籍的叔叔……改的。”陆壹小声说,“最……开始,就是……数字的……一。” 虽然他尚且想不明白,怎么莫名其妙,就和庄铭泽变成了恋爱关系。 但有些事实,他并不想隐瞒,或者他还寄希望于对方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回忆起什么。 “我,是个……弃婴,名、名字……一开……始就、就是被……捡……到的,日期。” 如果庄铭泽因此萌生退意,也是件好事……陆壹想着,难免感到失落。 然而对方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说什么反悔的话。 随即更是毫无波澜,又语出惊人地,“那挺巧的,我也没有家,凑合过吧。” “!”短短的几个对话间,陆壹已经不知道震惊了多少次。 可他明明记得……话在嘴边绕了几下,最终还是慢慢咽了回去。 庄铭泽打了一串数字在对话框,“这是我的手机号,也是微信大号,你加一下。” “嗯……”陆壹乖乖应声,拿出手机,“我……申请……了。” “通过了。” “叮”的一声,名为“ZMZ”的账号终于躺在了“树深时见鹿”的好友列表里。 陆壹觉得手机有些烫手,但他更用力地握紧了。 “按照流程来说好像还需要更多的步骤……” 庄铭泽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今天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晚安,小鹿。” 什么流程?哪里来的流程?——陆壹思绪纷乱、晕晕乎乎,被哄着说了句“晚安。” 等到庄铭泽下线了,他如梦初醒地关闭电脑。亮着的设备逐一暗下,房间又一次陷入沉寂。 陆壹后推椅子准备起身,才发现刚才太过仓促没注意,掉落的耳机线被缠在了扶手上。 他垂头想解开,3.5MM的耳机插头还在因为惯性不断摇晃,像是他一直以来,飘摇无依的人生。 陆壹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像是被玩具惊扰的小猫一样迅速伸手攥住了线头,而后慢慢握在手心,抵在心口。 心脏仍在比以往更快的频率跳动着,他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失焦,小口地用力呼吸。既害怕从梦中醒来,又期盼着早点醒来。 手机亮了一下,停留在微信的屏幕上浮现来自ZMZ的文字消息。 ZMZ:晚安,明天见。 骗子——陆壹忍了很久,几乎已经忘记要掉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哥哥。 十一年前,盛夏,G市春光儿童福利院。 这是陆壹记事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太阳整日没完没了地照着,在空地上站一会儿就觉得要被烤化了,变成一滩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液体。 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陆壹被得夹在中间,放空地想着,随着大流跟着社工的指示磕磕绊绊地念欢迎词。 他的声音太小了,挨了不少骂,周围的其他人都在嘲笑他。 “没吃饭啊?”社工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给我大点声!今天来的可是大人物!” 确实没吃——今天发的早饭是难得一见的牛奶和面包,被同床的刘浩齐抢走了。 相比而言他身量要大上不少,陆壹抢不过他,还因为抵抗被踢了一脚,左腿腿腹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和他这种弃婴不一样,刘浩齐据说是家里出了事才被送来福利院的。 他不像从小就在院里长大的小孩一般谨小慎微,还常常和工作人员顶嘴,说话也很“大人”。也许正因为这样,大人们反而对他很客气。 陆壹怕他,又有些羡慕他。 “马老师,差不多得了,就我们这种小破地方,能来什么大人物啊?” 果不其然,隔壁的刘浩齐大声嚷道,“晒死了!我要投诉你们虐待未成年!” 面前的社工是院长的关系户,叫马亮。平时几乎见不着人,只有阿姨们照料他们起居。 马亮在这种重大活动的场合才会出现,咋咋呼呼地指挥他们干活,和到访的“善心人士”卖惨要捐赠。 听到刘浩齐的话,他瞪了对方一眼,却没说什么,也没有像对待陆壹一样做什么教训的动作。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金属的表链反射着阳光,金灿灿得晃人眼睛。 “打起精神来,还有五分钟人就来了!” 除了送去寄养家庭的,和身有残疾行动不便的,福利院所有的孩子都被集中在了这里。 日头很大,院里也没有遮阳的地方,他们列成整齐的三排,蔫蔫地应了一声。 还好现在是暑假,留在院里的人不少,加上工作人员挤挤挨挨将近三十人,站在一起勉强还算气势,大约不会丢了马亮的脸面。 当然即便不是暑假,有类似活动的时候,他们也会被要求停课来拉横幅,喊口号,配合拍照,展露笑容。 继续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马亮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挺好,就维持这种状态,到时候那些大老板一高兴,说不定就给我们多捐点,大家日子都好过。” 虽然对方这么说,在现场的孩子们却都清楚,所谓的大家,自然是不包括他们的。 长这么大,除了一些牙刷毛巾之类的廉价生活消耗品,陆壹实际拿到的捐赠物屈指可数……就像前两年市里某个科技企业捐了好几十台被淘汰下来的台式电脑,他就在当天上手摸了摸。 捐款更是毫无踪迹,按照官方的说法,钱都花在了为他们改善生活和学习条件这种隐形支出上。只不过生活依旧还是那样子,说不上太糟,也没有多好。 有时候偶尔遇到来献爱心的大学生志愿者,他们会带些实体礼物面对面地交给他们——诸如崭新的玩具、高档的文具之类。这些院里是不会收走的,但会被阿姨们哄着上交,声称代为保管,当然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又站如受刑地等了一会儿,“大人物”终于来了。 几辆陆壹从没见过的黑色大车在福利院的三层小楼前气派地停成一列,一下子把他们三十人的方阵比了下去。 马亮在车还没停稳时便凑了过去,吃了一脸灰也毫不在意。 见他过来,头辆车的车窗缓慢摇下,里面的人和他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随后他退后一步,半弯着腰打开车门,一个高挑的女士走了出来。她带着巨大的墨镜,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容冷峻,和这个破败的地方格格不入。 站定之后,她巡视了一圈面色各异,但大多瘦弱不堪的孩子们,蹙眉说道,“这么热的天,让孩子们站在这里干嘛,赶紧回屋。” 她摘下墨镜,看着马亮,声音和表情一样漠然,“马主任,我是来看望孩子们,不是来摆拍作秀的。” “是是是。”身边的马亮连忙点头哈腰,眼神示意阿姨把孩子们都领回去。 陆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拽了一下,像被赶小鸭一样随着人潮往楼里走。 临进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头车的后车门正巧被人从里面推开,头戴棒球帽的少年走了下来,抬眸的瞬间对上了他的视线。 少年的长相与副驾的女士有几分相似,同样没有笑容的冷淡面容,微微下垂的眼睛。他盯着陆壹看了片刻,突然扬了扬眉。 陆壹心下一惊,慌不择路地转头跟着大部队继续往里走,却不小心一头撞上了在他前面的刘浩。 “找死啊你?”对方骂骂咧咧,回过头用力掰着他的手,毫不收力地将他往外猛地一推。 一时不察,陆壹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在周围人嘈杂的惊呼和下意识的避让中往后倒去,只来得及本能而慌乱地抱住头。 只穿了轻薄短袖的人体和晒得发烫的水泥地重重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便是热辣难忍的疼痛从后背蔓延而上,直教他呼吸不畅。 陆壹仰面躺着,倾泻的光线瞬间夺取了他的视野,眼前白茫茫一片。下意识想抬手遮挡,然而为后脑勺承担了伤害的手臂根本无力抬起。 他只能毫无意义地动了动手指,想象自己就是一滩毫无形状,没有知觉的液体。 幸而下一瞬,有人站在了他的身侧,用身体为他挡住了阳光的直射。 陆壹费劲地眨了眨眼,努力想要辨认逆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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