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是夸张说笑的,可说完楼下正厅中的座钟“铛”的一声闷响,让他晃了个神,回过神来有些后悔,小时候王妈告诉他,生日这天说话容易应验,所以得避谶。 他低头小声“呸”了一下,再抬头沈念使劲攥住他的衣领,回给他一个吻,同样吻在眉心。 这个吻落得非常用力,还哆哆嗦嗦,代表当事人豁出了决心。 “生日快乐,陆安峦。” 这是沈念第一次坦诚地对陆安峦说这四个字,第一年他来得稍晚,第二年他企图离开,直到这一年,他才主动正视他。 他忽然惊叫一声,连滚带爬起来去翻带回来的行李。 陆安峦躬起一条腿坐在原地看他,他那只磨得发亮的大号牛津布双肩包陆安峦早就看不惯,合计着赶紧带他上街换个名牌,擎等着看他能从里面掏出什么东西来。 当然,他送他什么他都会喜欢,无论是什么,都将是他从沈念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他会先跟徐也炫耀一通再想办法跟南果梨炫耀一遍,嘴角马上就要压不住。 “我是估摸的,可能略微大一些,师傅说,你这个年纪还要再长高一点的,等骨骼彻底长开,会更合适。” 沈念转过身,按亮房间的顶灯,手里捧着一只长方形扁盒。 “我不知道定做至少要半个月,你一直让我早点回来,我说考试没考完,对不起,又骗你,其实是衣服没做完。” 那只盒子棱角坚硬,黑色底色上盘桓的细腻暗纹证明它装的东西价格不菲。 沈念将它送到陆安峦面前,陆安峦掀开磁吸扣,发现那竟然是一套纯黑色西装。 2007年,师范院校大一新生沈念,第一个学期每周末讲四节辅导课,每节课六十元,寒假他没有休息,一共上课五十二节,与此同时拿了年级第一名,第二学期他在补课班有了些名气,找他单独补习的学生也有,他攒下一笔钱,算上来年能拿到的奖学金,够支付三年学费。 零零碎碎的钱塞满衣柜里存钱的铁盒子时,他先想到的是给父亲坟前多种几棵柏树,先前的两棵是陆成江与另一位吴姓叔叔种下的,他想为父亲种几棵自己的。 而后他想到陆安峦,那时候是五月,他时常为陆安峦许愿高考顺利,想陆安峦这一年的生日会怎么过,他不能回去,但得把给男孩买生日礼物的钱留出来,也许留一年,也许留几年,等到下次能给陆安峦过生日,他想把每一年的生日礼物给陆安峦补上。 结果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以后他就见到了“杀气腾腾”的陆安峦,那天陆安峦穿着件白色对勾T恤,肩膀已经是很开阔的模样,就快要像个大人了,他蹬自行车在大雨里载着陆安峦回学校,脑子里琢磨起第一件生日礼物,该送陆安峦什么。 三个人回去后,他回了一趟乡下与沈建平共同生活的家,忽然福灵心至。 他想起父亲生前最珍惜,珍惜到一次不舍得上身,弥留之际才嘱托他为他换上的一套灰黑色西装,认为西装是最正式不过的礼物。 所以他四处打听,打听到市里开了五十几年的有名制衣店,在2007年,连被人坑再加什么也不懂,花四千七百八十元,加急给陆安峦定做了一套整间店铺面料最好、人工最贵的西装。 陆安峦生在富贵人家,昂贵奢品见过用过许多,一打开盒子就知道沈念砸了一个能让他骂他疯了的数字,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念,想起他那堆件件不值三十块的大背心,想这人到底是精是傻。 “你敢不敢告诉我这套衣服多少钱?”他早就不兴奋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打人。 “谈钱多伤感情,不说那话。”沈念特意抄起半生不熟的东北口音,略显笨拙地模仿东北大老爷们儿架势,“啪啪”拍了两下陆安峦的肩膀。 “祝陆安峦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祝陆成江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两段祝福语,一段说给生贺,一段说给送别,在两个世纪二十几年漫不可追的岁月里遥遥回响。 月明星亮,风静无云,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好天气。 ---- (如果能回到2007年,算了,这辈子哪年过得都👋)
第26章 朝花•上 徐也撤掉方桌对面,沈念座位前的酒杯,放上一瓶宏宝莱花生露。 原计划今晚上三个人在烧烤激情开喝,开几个绿棒子试试当大人是什么滋味,没成想六点钟,刚在烟熏火燎间坐定,远远看见沈念脑袋裹着一圈纱布走来。 “不是,那我陆叔现在是……还有你奶奶,就同意你跟念哥……这样了?”沈念被俩人支去柜台要抽纸,徐也问陆安峦。 “老家伙昨晚上跟人喝了一宿,今早上才回来。”陆安峦拿起桌边挂的瓶启子撬开一瓶啤酒,啤酒沫溅了一点进眼睛里,他皱起眉,语气不好不坏,“说实话,我不怎么了解他,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 血缘感应莫名其妙,陆安峦预感陆成江清晨会回洋房,所以五点钟天将见亮,鬼使神差等在了楼下。 俩人在门廊上相遇,陆成江西装散搭在肩头,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下摆没塞好,褶皱堆叠,虽然不至于狼狈,但是,陆安峦发现自己确实是陆成江亲生的,将明不明的光线里看上一眼,就知道他的副市委书记父亲,算是落魄到某种极限了。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多少大获全胜的志得意满。 两相沉默,他们这对父子,自从整九年前陆成江与陈步青离婚起,共处一处时大部分都是互不言语的。 但有些话还是要挑一挑。 “你要是以为我是闹着玩,那我告诉你,你是真不了解我,我从来不闹着玩,我十八岁敢说我要跟一个人在一起,我八十岁身边也肯定还是他,而且,他也愿意,这事你就管不了。” 他抱臂斜椅着一根门柱,其实已经是很高的个子,经常是学校里做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五好学生,也许并肩比一比,已经比父亲挺拔,但他总喜欢在男人面前吊儿郎当站,好像唯有自己长成纨绔才算“报答”不称职的父亲的“养育之恩”,总不让男人看见他的好。 按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陆成江会对他冷淡处理,对他说什么都漠不上心,于是打算把该说的都一口气说完,便继续:“我不问不代表我真好骗,我知道你和他爸或者是跟他们家什么人绝对有特殊过节,我不信谁能随随便便对一个朋友的孩子比对自己的、” 话不自觉就滑到嘴边,他停下咳嗽两声,转而说,“知道你肯定不会说,我也懒得问,反正如果不是什么好故事,那就以后都别让我知道,更别让他知道。” 他全程不将视线放在男人身上,不知道是因为无论多少年,都抵触亲生父亲对自己的冷淡,还是抗拒看到对方因为自己提到沈家人而反应强烈,总之他都不想看,说完才起头。 然而和他的设想都不一样,陆成江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的大理石围栏上,西装外衣落在左臂臂弯,两只手虚拢在两膝之间,最违和的,是男人上半身也斜着,右肩抵着身侧的岩白色门柱,和他正好面对面的位置,用若是倒退三十年,必定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第一次惊异地觉得,陆成江不那么高大。 “你听没听我、”他下意识正过身形,手也放到身体两侧,想象不到陆成江会回以他什么,心口却莫名一跳。 “入取通知书哪天到?”男人收起视线,本就深的眉骨下勒出一道清晰的沟壑,疲态明显,但被他抚眉的手挡住了。 “……再一两个星期。”男孩对问题略微疑惑,迟疑地答。 “考得不错。” 尽管语气极其平淡,像评价一年看千百张的标准公文范本,但陆安峦还是很气恼地握紧了手心,因为他发现自己,因为区区四个字,心跳如雷鼓。 陆成江知道他考多少分,肯定也知道他报了什么学校,那么他就是跟他的老师联系过,换句话说,陆成江私底下打听他。 越想心跳越剧烈,陆安峦干脆使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后侧,不想因为这么点事就好像要败阵给老家伙一样。 深明如陆成江,就算不看表情也能从男孩的小动作上了解一二,事实上他并没有陆安峦想得那么隐而不表,弄父爱深沉那一套,陆安峦的成绩和表现老师会定期告知他,他也只是接到电话便听听。 但他倒也不打算跟男孩解释,他老了,早已不如年轻时热切,但也不做什么故意泼冷水的事。 “自己为今天的话负责,开学之后不要影响别人学习,学费生活费在银行卡里,不只给你,小念不爱花钱,该买的东西你替他买。” 太阳正在超越地平,东方界限模糊的朝霞中间生出一团灼眼的红,把门廊下的边边角角都照亮。男人视线翻过男孩肩头,向那片若即若离的光辉看去,看那无数个随岁月流逝、又随岁月新生的日出,知道岁月早已不再眷顾他,故人也早已不能挽留。 “两个人互相照顾,生活学习上遇到任何问题,给我打电话,不要出任何闪失。” “是他别出闪失还是、还是我也、”还是漏了底,一不留神就问出些丢脸的问题,但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陆安峦索性腰背挺得更直,硬声道:“总让我照顾他,行,我肯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但你以为你把心都偏给他,对待自己家人就不管不顾,你的好哥们还是好战友,他爸沈建平,泉下有知,会感谢你,还是会觉得你是个伪君子?” 他以为这句话会让陆成江立刻跟他翻脸,没想到陆成江像早有自知之明,短暂的沉默后,只是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 “等小念醒了,去看看你奶奶,你们一起。” 陆成江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话,陆安峦睁大眼,没太反应过来:“我带他去?我带他去奶奶要是生气,让他怎么办。” “她不会为难你们。”男人语气里的艰涩太过隐忍,男孩听不出来,“没人会为难你们了,回屋吧。” 陆成江将外衣穿上,抬臂看了看手表,陆安峦知道他要走了,变得有些心急,“你就这么、就这么同意我们了?那你昨天还……” 陆成江已经迈下台阶,露水未散的晨光里,背影披着凉意,没有再回答陆安峦什么。 失责父亲伪君子,从忘却不了故人而亏待亲生子到借故人之子怀念故人,陆成江将近五十年的人生犯过的错一次又一次,至今梦中都是问曾经的爱人:“如果我当时就带你走,我们能不能?” “我不会跟您走的,您知道的。”远去的爱人如此答他。 如果往事不可追,那么给现世以成全算不算弥补,他不知道,只知道今年也不适合去昔日爱人墓前放一束月季。 陆安峦定在原地,胸腔忽空忽满,忽然身后响起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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