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平笑都没有力气大笑,只能深深注视陆成江乌黑的发顶,他笑着,清浅的梨涡显出来,盛满他二十四岁时的幸福。 陆成江送他到距离教育厅一个路口远的林荫道,隆冬已至,哪怕是东南地区也不能见大片葱郁翠色,只有略显沉重的墨黑松树不改旧颜。 陆成江在车里给沈建平搓热了手,临让沈建平下车又把沈建平的围巾给他紧了紧。 “开完会出来,还在这儿等你。”他从车窗探出身子,和一步三回头的沈建平看不够地互相摆手。 眼看沈建平要走出路口,他又按耐不住,赶忙按下喇叭。 沈建平果然竭尽全力地小跑回来,来到他这一侧,弯下腰问他怎么了? 一个吻落在沈建平额头。 伴着“咔擦”一声。 沈建平脸颊绯红得羞赧起来,心想吻怎么会有那样的声音,想来自己已经是爱情里的痴儿了,竟能幻听出不存在的声音。 “祝沈老师带奖状回来。”陆成江给他顺平眉前的头发,意犹未尽地说。 “好。”沈建平信心满满地点了头。
第18章 20年 陆安峦的外祖父陈懋林,人和名字相反,不苟言笑,不喜热闹,爱人过世后,一直独居在几乎是祖国最北端的林场,一年当中鲜少外出。 他有两个孩子,大女儿陈步青,曾就读于本省军校,三十岁与南下后又返回东北的同班同学陆成江完婚,八年后赴美,迄今再没有回国过。二儿子陈眛实,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工作在临省的国有飞机制造厂,二十四岁死于工程事故。 沈念跟在陆安峦身后,下火车,上客车,到达密林当中的砖红色小楼,小红楼又挨公路,上午十点钟,天仍没有透亮,站在穿过雪原的公路旁,沈念回头望去,看到的是无穷松柏之上,蓝紫色的天际线。 他恍然想起沈建平不止一次带他去看的落日公路,也在这一刻第一次想,父亲在看的,到底是什么。 “姥爷过年好!” 陆安峦高高喊了一嗓子,向小红楼里走出的一位老人招手,沈念赶忙转过头来。 “这我朋友,没出过远门儿,借着看您,我带他出来溜达溜达。” 沈念站正身子向老人鞠躬,温声说: “祝您过年好,我叫沈念。” “好、好,今年来得早,进屋去。” 见到小辈,老人家也露出些笑模样来,他看上去比宋挽青还要年长一些,个子已经远没有陆安峦高,头发全白,腿脚慢悠,把两个孩子迎进屋后,慢慢踱进里屋,拎出两只大红口袋,哗啦哗啦往客厅里橡木桌子上的果盘里添瓜子和糖果。 “您别忙叨,坐着吧。”陆安峦把在火车站买的成箱杏仁露、黄桃罐头放在桌上,沈念也把手里提的高钙奶粉、桃酥糕点放上去,事实上东西都是沈念买的,尽管用的是陆安峦给的压岁钱,但陆安峦昨夜一觉睡得浑噩,醒来时头昏脑胀,还有点感冒,所以忘却了给老人家置办年礼的事儿,是下车后被沈念握住手,带进超市才想起来。 “说多少遍也不听,别给我买东西,也告诉你爸,别再给我打钱,人老了,吃不动花不了,你们自己过好就行了。”老人把装杏仁露的盒子拆开,拿一瓶给沈念,一瓶给陆安峦。 “不老,老什么老,你才多大岁数儿。”陆安峦撇嘴,摸起一颗糖拆了放进嘴里,也给沈念拆了一颗。 “还不老?再过两年,整八十了。” “呦喂,‘八零’后呢,年轻人儿~” 陆安峦说完老人家就笑起来,陆安峦和沈念也在桌边坐下,老人家问宋挽青身体好不好,问陆安峦书读得怎么样,也问沈念,话题从上一年的开春到这个冬天,陆安峦绘声绘色地讲,讲他十五岁生日朋友们都送了什么礼物,讲秋天去爬山见着了多么不得了的红叶,他喜气洋洋、笑容满面地讲,仿佛这一年里,以及过去走过的所有岁月里,他都是一个极其幸福的孩子。 有时陆安峦讲到与沈念一块玩的瞬间,沈念跟着点头或是出声应和。沈念默默吃掉了那颗糖,心口随着陆安峦的诉说皱缩起来,他是知道的,陆安峦有这样的本事,哪怕是最冷的冬,哪怕是最难过的境况,他也能叫别人心里亮堂起来。 可他自己眼底的乌青,却压得越来越深。 钟表时针不慢不急走完一圈,小红楼又来了一伙人,他们是陈懋林的学生和学生家属,三十几年前,陈懋林在省林科院做教员,学生带了一批又一批,有人去了南方,有人出国,有人留在东北,留在东北中的一些,又留在省内,工作在林场内的珍稀植物研究所。 研究所离小红楼百十米远,每年,陈步青从美国向研究所汇来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款,请他们照顾老人,但事实上,学生们早已自觉承担起照顾老师的职责,陈步青的汇款都投入了科研项目,此外,也从不会有人问为何陈步青作为亲生女儿却不陪伴在老人身边,陈步青的名字就像万亩林场深处最静谧的那棵松树,无人过去打扰。 算上陆安峦和沈念,上下两层各六十平的小红楼被十二个人挤得满满当当,从前陆安峦是初三来,这是头一次在林场过大年初一,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多人。 有研究员带来了自己家的小孩,老中青少四代人齐全,无论在哪都是相当热闹的场面。 中年人推杯换盏,十几二十岁的一会儿唱《欧若拉》一会儿唱《快乐崇拜》,赵本山小品在电视上滚动播放一遍又一遍,喧腾、欢喜、人声鼎沸,席间有人给陆安峦和沈念倒了一点果酒,陆安峦仰头全部灌进了嗓眼。 接着便是一杯又一杯,他还没喝过酒,不太理解这种东西有什么可喝,事实上也的确不好喝,是苦的,像眼泪回流咽进嗓子。 喝到第五杯,沈念攥住了他握酒杯的手的手腕。 沈念在无声地向他小幅度摇头,长而黑的眉毛紧蹙在一起,用口型劝阻他:“不要喝了。” 陆安峦把酒杯换到另一只手,直视着沈念的眼睛,仰头把难喝的液体一饮而尽。 午饭吃到接近下午三点,没醉的负责收拾桌子,醉了的还在唱歌,全桌最后就只剩下陆安峦和老人家没动,沈念帮忙清理了厨余,跟着研究所的叔叔一起去垃圾站扔过垃圾再回来时,看到的是整间屋子只剩下一老一少,陆安峦趴伏在老人腿上,背脊起起伏伏。 沈念顿在门口,片刻,他走到陆安峦身后,看向陈懋林,轻声道:“陈爷爷,安峦可能困了,他早上醒得很早,我扶他去睡一会儿吧。” 老人慢慢抬起头看向他,目光落在男孩同样眼底乌青的脸上。 “好,你带他上二楼,两个屋都空着,乐意住哪个住哪个。” 老人嗓音低哑,说完垂眼看陆安峦,沈念不知如何形容这一幕的情景:电视机里范伟富有腔调的“这是什么造型儿啊?”又播出一遍,随后是观众延绵不绝的笑声,而在他眼前,老人用浊黄的眼珠注视伏在膝头的男孩,就好像在看某种悔恨却无法重返的时光。 此时的他是无法懂得那些悔恨的,只有红砖楼外沙沙作响的白毛风和远无边际的林海能说明,孤独是这位老人最终获得的、或是选择的结果。 如老人所言,二楼有两间卧室,一间朝北一间朝南,时值隆冬,朝南的房间暖和得多,沈念艰难地把陆安峦带上二楼,刚迈进南侧卧室门,挎在肩上的手臂忽然一动,就在沈念尚来不及反应的片刻时间里,陆安峦反手拉上了门把并把门上了锁。 “现在终于只有咱们俩了,你给我学学,陆成江是怎么抱你的?” 四点钟就会日落,陆安峦站在这一天当中最后的一道血色残阳里,晚霞印红了他的瞳孔,开口有股酒精气味儿。 “来,你学。” 他朝沈念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向地面勾了勾。 “让我看看他喜、他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儿。” 说到这里陆安峦站不稳当,身体晃动向后抵住了白色的木门,“咣当”一声,捶得整间屋子空荡荡地响。 陆安峦还有话要说,可张了几次口也没能发出声音,他要说些什么呢?说世界上哪有父亲不喜欢亲生儿子而偏爱外人的道理?说凭什么陆成江那么偏心我也不厌烦你? 声嘶力竭的质问对他来说不体面,所以他不会问。日光终于告别大地,沈念在他眼前变成一道窄而伶仃的轮廓,他放下手臂,又朝沈念打开怀抱,叹了一口气。 “你让我抱抱你吧,或者你抱抱我吧,沈哥哥。”他说,嘴角的苦笑和结尾沙哑的“哥哥”变成一把掉落的松针,扎进沈念心口。 沈念给了陆安峦一个很冷很冷的怀抱,因为他才去过室外,也是因此,他感到钻心的愧疚。 他们到底隔着几代人之间多少的恩怨纠葛而最终相遇,从夏末到隆冬,时间并没有发挥它销蚀一切的作用,反而让已经积灰的悲伤和心酸愈演愈烈。 陆安峦埋首在沈念颈侧,依稀听到了沈念微凉皮肤下急躁而杂乱的心跳,远不是表现给他的泰然自若。 忽然之间,他感到什么都没有力气思考了,他又一次深而漫地叹出一口气,不为所谓的是是非非,只为眼前这个远比他可怜的、孑然一身的人。 他勉强站直身体,双手移到沈念肩头,握住了沈念的肩膀。 “全都去他妈的吧。”他说,而后在沈念同样冷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我他妈累死了,你肯定比我还累,睡觉,都去他妈的,睡觉。” 额头上的触感并没有立刻消散,沈念错愕地抬头,闻到陆安峦身上的酒味,他想,这可能就是叫做喝多了。 可当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陆安峦已经将他抓到床上,他的外套还穿着,陆安峦三两下把它解了扔到地上,卷着他就往床上滚。 酒精加感冒,眼前翻江倒海,陆安峦怀疑自己有几个世纪没有睡过觉,于是紧紧箍住沈念的身体,急切为两个人获得支撑睡眠的温度。 床是一米五宽的床,枕头只有一个,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度过了许多个同床共枕的黑夜,这样的姿势令陆安峦感到些许心安,只是林场的冬比钢都还要寒冷,夜也更加漆黑,某种琢磨不通的不安在黑暗中萦绕不灭。 东南,东北,上千公里,怀里这个人,能否永远都是他的人,谁也带不走,永远陪着他。 陆安峦从被子下抽出一只手,摸索着碰到了沈念还没暖和过来的脸,沈念以为他要咬他,果然没过多久,陆安峦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咬了上去。 陆安峦咬得并不用力,似乎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两人靠得更近,获得更多安全感。可这种啃咬慢慢在黑暗中失去了边界,沈念曲起膝盖顶了顶陆安峦的腿,想让陆安峦停下,因为陆安峦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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