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要在秦漾走之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这个词似乎成了他的梦魇,一次次在他脑海中出现。 回来。 太多人与他交集之后又分开——有的人像一阵秋风,顶多刮走几片枯掉的落叶,可有的人却像一把开了刃的玩具刀,没有多锋利,但用了力也能割破皮肉。它剜过的伤口切面粗糙,多年以后好了,也难免留下一块狰狞的烂疤。 回来。 可是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妈妈回不来,十七八岁的那段日子回不来,某些纯白晦涩的心事也回不来了。 时间总推着人们头也难回地长大。 ///// 秦淮刚走到老小区门口,就看见三个身影在大铁门旁探头探脑地张望,还没等他走近,最中间那个影子就动起来,一边挥手一边朝他跑来。 “哥!” 秦漾的头发剪得很短,乍一看像个男孩儿。路灯下,她笑得很灿烂,几乎是飞一般冲过来,扑进了秦淮的怀里。 秦淮不住向后踉跄了半步。 “跑什么,”秦淮顺手轻轻拍了一下秦漾的后脑勺,道,“摔了怎么办。” 秦漾嬉皮笑脸地说:“反正摔不死!” “少说这种话……” 接着,徐华和秦家驹也快步走了上来,撕膏药似的把秦漾从秦淮身上剥了下来。两个大人说话就沉稳多了——虽然也沉稳不到哪里去——问他在老家好不好,天气冷不冷,穿得暖不暖。秦淮一一作答,笑着应付过去。 榆海临水,夜晚的温度就舒服多了。秦淮没穿他那件起了球的绿色军大衣,特地换了一身看起来还算体面的皮面短棉袄——这是他整个衣柜里最漂亮的冬季厚外套,平日里跑来跑去的,他都舍不得穿,怕刮坏。 四个人嘻嘻哈哈一阵,才终于一起朝着回家的方向走。 秦漾颇为兴奋地跟秦淮讲起她这一年见到的新奇的事和人,例如学校里的奇葩行为艺术家、新公司里一天跑二十趟卫生间的摸鱼王……还有一个天天给她送花,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要追她的花花公子哥。听到最后一条,秦淮警觉地竖起耳朵,忍不住追问道:“追你?谁要追你?Alpha还是Beta?个子多高?是哪里人?靠不靠谱?面相怎么样?你有没有照片,我改天找个会看相的给你算算——” 秦漾挠了挠耳朵,打断他,道:“哎呀,就是我一个学长,选修课上认识的……” 秦淮敏锐地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丝难为情。他眯了眯眼,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问她:“你刚刚不是还说他花花公子哥?” “夸张手法嘛……” 秦漾低下头去,觉得自己不该把这事儿跟秦淮说的。秦淮向来不放心她,甚至都到了有些“担惊受怕”的程度,这会儿估计心里又忍不住担心她被骗,肯定不好受了。 想到这里,秦漾已经做好了听秦淮唠叨的准备,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秦淮沉默了很久,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说:“你自己心里有分寸就好。” 除此之外,多的一句也没有。 秦漾有些意外地瞄了他一眼,瞥见了他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 也许是看错了,她想,秦淮不是一个容易落泪的人,更何况这根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在家歇过一晚以后,一行人才终于合上行李箱,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徐华那辆小轿车的后备箱里。临走之前的几个小时,秦淮借口有点事情,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了几圈。 说是“漫无目的”其实并不准确,他模模糊糊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却怎么都记不起来,没法准确地说出口。 记不起来。 秦淮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总是前一秒在想的事情,后一秒就忘了。 他站在路边缓缓点上一支烟。烟草燃烧发出细微的响声,飘开呛鼻的气味,咬破爆珠,烟嘴里弥漫开清甜的果香。可秦淮忽然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烟雾吸进肺里,那么索然无味。 这支烟一半都没燃到,就被他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掐灭了,折断,丢进垃圾桶里。 一辆公交车“轰轰”地开了过去,秦淮被这声音吸引,抬眼,看见那辆车上熟悉的编号,顿时有些恍惚。他好像忽然被时间拉回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某个接近傍晚的时刻。 那时他好像在和什么人闹别扭,不论人家说什么,他都梗着脖子回答:“不知道。” 他那时怎么总是在跟人闹别扭。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去,而后他抬腿跨上那辆蓝色的共享单车,慢悠悠地踩下脚蹬。 路边绿化带里静止的树和草又动起来,从前往后经过他的视野。秦淮觉得自己该回家了,于是按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前骑,打算到下一个路口时再掉头。 马路两边的街道熟悉又陌生,许多年过去了,店还是那几家,招牌倒是翻新了好几块,一眼扫过去,彩色的门头有的深有的浅,让一整条步行小街显得斑驳不堪。秦淮沿着这条道一直走,竟绕到他曾读过的高中来了。 榆海中学校内的大道也翻了新,两边的公告栏新刷了漆,红得醒目。现在不是开放时间,校外人员都是不让进的,因此秦淮只是在经过时多看了一眼,没有停留。 路过环着学校的那一片绿化带,秦淮一眼就在某两团灌木丛中间看见了一个浅蓝色的方形猫窝——他一眼就能笃定这是猫窝。秦淮记得,这个角落经常有流浪小猫,他还曾在这里给小猫们搭过房子——虽然那房子又丑又简陋,也不晓得后来有没有被环卫工人当作废品给收走。 如今看来,这里大概终于被什么好心人注意到了,让小猫们有了更安全的住所,也许再也不用怕下雨,怕刮风了。 秦淮依旧只是默默地多看了几眼,仍没有停留,回过头去,离开了。 ///// 一行人是走高速去的平坛,没两个星期就要过年了,车流量不小。秦淮车技不稳,两个大人婉拒了他想要帮忙换班开车的请求,叫他在后座歇着就好。想到路程不远,走高速最多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秦淮就没再提这件事,靠在后座的车窗上静静听歌。 戴在耳朵上的这副有线耳机是他从高中用到现在的,一百块不到的小玩意儿,居然出乎意料的耐用。 秦淮将视线投去窗外,目光没有聚焦,不晓得是在想什么。 “嗡——” 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震,秦淮略有些迟钝地回过神来,掏出手机,解锁,发现是谭休休发来的消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又是一声消息提醒,谭休休说:“这是月底要来的那批小朋友的班主任老师的电话,你存一下。” 秦淮将那串电话号码复制,粘贴到了手机备忘录里。他调回聊天界面,回复了一句:“收到。” 片刻后,谭休休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秦淮瞥了一眼车窗外,低头打字道:“在路上了。”
第84章 枭老师 年底,果园里除了几个管事儿的,基本上没什么人在了——这时候本就是淡季,没什么游客,农人们也要回家过年。秦淮的家人们都在平坛,他不用走,谭休休就更不用说,这整个果园都是她家的。 “过两天就大年三十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要来,”谭休休打了个哈欠,半死不活地掀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丢给站在院子里的人,道,“订的菜送到了,在园区门口,你去接一趟。” 秦淮接下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点了一下头,转身推开院门出去了。 谭家的果园起初只是种植园,近来十几年才发展成景区,一边种农作物一边接游客,因此园区里有专门的住宿区,跟民宿差不多。秦淮一大早就被谭休休叫起来,跟其他几个来帮忙的年轻人一块儿收拾整理住宿区里的物资。 秦淮揉了揉眼睛,拉开谭休休那辆小皮卡的车门,有气无力地爬了上去。 好困,总是感觉没睡醒。 他抓了抓后脑勺,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启动了车子。 果园不允许外车进入,因此要是订了外卖或是其他什么需要送上门的东西,就得去园区门口拿。听起来是件很不方便的事儿,实际上却还好,毕竟园区里该有的都有了,游客们要什么走几步路就能买到,也就住宿区客人多需要采购大批食材的时候麻烦点儿,得专门派员工去门口接应。 园区内的大路很宽,皮卡车开上去,两边还有不小的空余。秦淮摇下车窗,在这短暂的几分钟路程里吹了一会儿风。 到达门口时,配送员已经等了一会儿了。秦淮下车帮了把手,将几箱新鲜蔬菜和肉类搬上皮卡,确认无误以后,给谭休休发了消息。 另一边,谭休休正靠着院子的篱笆门打电话,没看到他的短信。她笑得不明显,也不大方,像是一个在高中时偷偷早恋的学生在用学校的公用电话拨给喜欢的人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你回来了怎么没告诉我?我都没去机场接你。” “惊喜?我要什么惊喜……没有,我不是不想你,我很想你啊,你的消息我每条都回了!只是这两天有点忙,年底有批客人要来……” “真的吗?是你的校友?这也太巧了……不是一届的也不要紧啊,毕竟出了国,兜兜转转一大圈,现在又要碰上了,也是缘分。” “我才没吃醋……姐姐要是喜欢别人了,我就跳河!好吧,呸呸呸……姐姐,我明天就去找你好不好?嗯——今天就能收拾完!” “好啊,你要说话算话,姐姐——” 谭休休一边说着,一边忸怩地用脚上那双黄色马丁靴的鞋尖碾着地上的碎石子儿。她黏黏糊糊地跟听筒那头的人道了别,这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她一抬头,冷不丁对上秦淮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谭休休顿时臊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只憋出一句:“你……这么快!” 然而秦淮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像是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机械地说:“清点无误,确认消息发你手机上了,记得看。” 台阶都递到这份儿上了,谭休休赶紧顺着往下走,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故作严肃地“嗯”了一声,从秦淮手里接过车钥匙,道:“辛苦了。” 秦淮顺口回了句:“没事。” “今天下午没其他事儿了,你回去休息吧。” “好。” “明天上午九点,客运中心北站,别忘记了。八点十分,我在镇上村口等你,坐我车过去。” 秦淮应了声:“知道了。” ///// 老房子的天花板老早掉了漆,露出里面深灰色的粗糙毛坯,窗外的月光泄进来,照在上面,像照着几块丑陋的疤。秦淮侧身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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