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许久,终于抬头,望他时,脸上带着勉强的笑。 “麻烦了。”3. 鸟雀顺着风飞进院里,在白雪上踩出几个脚印,高处有树枝因为撑不住积雪而被压折,坠下时打落了霜雪重重,扑簌簌落了一地。 顾终南拿手指在窗户上抹着,从白雾里擦出一小片清明的地方,正看见鸟雀被惊飞。他用目光追过去,被屋檐上反着金光的雪给晃了眼睛。 握着电话讲了许久,直到对面准备挂了,他忽然追问:“那您今年能回来过年吗?” “说不准。”顾常青换了只手拿电话,他翻动着资料,“我尽量回来吃顿年夜饭。” “如果局里事多就算了,跑来跑去麻烦。”顾终南垂下眼睛,捻了捻指间,“对了,爸,陆元校长那件事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暂时还没出来,”顾常青叹一口气,“剖检的结果还需要等,没那么快。青崖怎么样?” “还好。”顾终南想了想,“不,也许不太好。” 陆校长剖检完,没怎么耽搁,次日便下了葬。 葬礼非常简单,可大概是登了报纸的缘故,来的人并不少。 顾终南原先以为丧事麻烦,担心陆青崖处理不好,还想帮她打点,所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却没想到,那些他觉得难办的事情,陆校长早就安排好了。 陆青崖的母亲离开得早,陆家没什么人,亲戚都是远房的,也不在长津。而陆校长深知人生变数,因此,他早选好了寿衣和地方,也和专门处理丧葬的人签了字交了钱,甚至早早把房子和财产过到了陆青崖的名下,就是怕个万一。 怕自己突然出了意外,她会不好过。 这件事,陆校长没想过要瞒着陆青崖,他只是没来得及告诉她。 顾终南还记得,当时陆青崖正准备联系人安排丧葬,就看见那一队人过来。而这个消息,她也是通过那一队人晓得的。那些人给她带来了一纸书信。 又是一纸书信。 明明是这么沉重的事情。 她在葬礼开始之前,抓着那张纸哭了许久,接着便是强撑,撑到葬礼结束,又哭了许久。 陆青崖总是喜欢咬着嘴唇哭,把所有的声音都咽回去,好像不出声就不会有人发现。但顾终南一直关注着她,哪会发现不了。 她这种哭法,看得人太揪心了。 顾终南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外套又太厚太硬,顾不得行为过于亲昵,他用手给她把眼泪擦了。他的手上有茧,力道又大,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一通,比起给人擦眼泪,那感觉更像是在刷锅。 虽然这锅也就刷了一次。 不过两天,陆青崖就平静了下来。 比起之前的哭闹,她这几天非常安静,安静到,如果不是多有留心,顾终南几乎都要忘记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他不觉得这事过去了,相反的是,她像是越来越过不了这个坎儿。这几天她总像在忍,但忍多了其实不好,有些发泄是必要的。 “对了,爸,她说她想回学校上课。” 顾常青顿了顿。之前因为陆元校长的事情,调查局怕有牵扯,担心陆青崖的安全。因此对她限制颇多,现在想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限制可能会让她更加压抑。 他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让她去吧。” 这件案子疑点很多,短时间理不出来,陆青崖也不是犯人,总不可能一直扣着她。 “其实在她刚说出来的时候,我就让她去了。就是想告诉您一声。”顾终南玩着随手拿来的小玩意儿,抢在被教训之前抛出一句,“行了,您忙吧,我挂了。” 完了收获他爹一声「小兔崽子」,之后就是挂断的忙音。 顾终南放下电话,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他从来都闲不住,长津对他而言实在无聊,授勋仪式在明天,那今天要做什么? 他望一眼院子,忽然挑了挑眉头,转身拿起外套。 不如去长津大学走一圈好了。 4. 长津大学的学术氛围极重,作为华夏学生联合会的组织院校,这儿一直是学生运动的一股重要力量。 虽然顾终南从前在这儿读书的时候满心不耐烦,却也不得不承认,校内英才云集,不论师生都极有担当和抱负。校内每天收到的入学申请亦是不计其数,半点儿不愧「第一学府」的称号。甚至于他偶尔在军中也会和大家伙儿吹一吹,说自己是长津大学走出来的。 也不算说谎,他的确是长津大学走出来的。 不过是用腿走出来的而已。 顾终南走得随意,背着手偶尔左右看看,一副悠闲老大爷的模样。可偏偏因为几分军营里长久积攒下来的威势和挺得笔直的背脊,硬生生把散步走出了领导视察的感觉。 转进一条石子路,脚下积雪松软,顾终南看见几个留学生,他们说说笑笑,路过时还同他打招呼。他挥挥手,转身时碰着了枯枝,细雪落了一小股在他的身上,而他轻轻在肩上一掸,自雪中走过。 在战场上待得久了,所听所见都是残酷的东西,如今看见这样的和谐安定…… 顾终南停下脚步,忽然笑了。希望有朝一日,不论去往何方,目之所及,皆是如此。 “真是了不起哟,年纪小小就这么了不起啊?你是不想赔咯?” 刚刚走到石子路尽头,顾终南就听见这阴阳怪气的声调。顺着声音来处,他望了过去,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说话的人,而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陆青崖。 她今天穿了双绒布面的靴子,有雪水化在上面,把颜色染深了些,也不知道那水有没有透进去,这几天她有些着凉,受不得冷。 “怎么不讲话,你也晓得自己理亏是不啦?”那女人穿一身花花绿绿的棉袄,头发在头上盘成个髻,眉毛又细又长,脸瘦得吓人,“有能耐组织没能耐负责还是怎么回事?同学出事了都不赔一点钱的?” 顾终南并不熟悉陆青崖,在他的认知里,她只是个苦兮兮的小黄连,能忍住就背着人哭,忍不住就扭头抹眼泪,话也不多,好像天生就是要人保护的。其实他欣赏不来这样的姑娘,觉得过于文弱,少了性情,不大爽利。但毕竟他们有些渊源,遇见这事儿,他是得护一护。 “抱歉。”她低一低头,礼貌而不弱势,“您是张思敏的母亲?我听说过您。” 顾终南停住脚步,忽然有些好奇她会怎么反应。 “怎么,套近乎咯?” 那女人嗤笑几声,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她说话粗,声音又尖,顾终南听着都觉得脑仁疼。然而,不同于女人的高调跋扈,陆青崖始终安安静静,有条不紊。 她等到女人吼完了才开口。 “对于这次游行时发生的意外,我们很抱歉,这是我们思虑不周,学生会不会推卸责任,我们已经对受伤的同学进行了赔偿以示歉意。可是同时,我们不接受任何别有居心的闹事行为。” 被最后一句话激怒,眼看那女人就要发作,陆青崖却抬手制止。这个手势很明显,是让对方噤声,但在不讲道理的人面前这么做,简直像是开玩笑。 这个女人怎么会听她的呢? 寒风卷下高处松软的雪,霞光从枝叶中透出来,正好落了一束在她脚边。而那落雪在红光里随着她的脚步低滚向前,光雾一般,竟像在浮动着。虽然顾终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便如此时,那撒泼的女人见陆青崖朝自己走来,竟不自觉退了一步。 “我们前几天去医院看过张思敏同学,他是这次游行中受伤最重的一个,看得人很揪心……” 女人听到这里找回了反应:“哦哟,你还知道揪心?我们家孩子躺在那儿起都起不来的,你倒是站在这里好好的,你怎么不去躺医院?那里冷得哟,被子又薄,你们不负点责的吗?” 女人说来说去就这几句,每一句都围绕着赔偿。 陆青崖不理会她,继续说下去:“而更揪心的,是我们听说在他入院前夜,他家里存的钱被人拿走了。张叔叔喜欢把钱包着放在柜子后的墙缝里,那人没翻动他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那人准确地拿走了钱,这说明那人对张家很熟悉……” “乱七八糟讲什么讲!”那女人预料到什么似的,急忙打断陆青崖,伸手就要来挠她,“你这小丫头片子……” 却不料陆青崖灵活地侧退一步,轻轻笑道:“虽然阿姨您已经和张叔叔离婚了,但看您这么关心他们,晚辈也颇有触动,深觉亲恩不易。张同学的医药费,学生会已经交完了,阿姨请宽心。但那桩盗窃案报到警局,被怀疑是熟人作案,看起来有些蹊跷,阿姨来得正好,不如我们一起去做个笔录,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线索。” 女人扑过来的时候,头发有些乱了,气息也逐渐不稳。 四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学生见情形不对,还商量着跑去喊了保安。 “我们也知道,医药费和赔偿不能混为一谈。赔偿金的事,等张同学恢复之后,我们会去协商,但毕竟准备也需要时间。当务之急,不如我们先看看能不能找回张家丢失的那笔钱?” 顾终南眉头一挑,有点儿意思。 那女人四处瞥了瞥,强装镇定,但那游离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 陆青崖见状,有意无意追加一句:“对了,听说阿姨您最近还清了一笔赌债?” 女人闻言一滞,眼睛忽然红了。若说先前她还维持着什么,这下完全是打算撕破脸来闹。她发狠冲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很大,泼妇似的,一脚就要踢上去—— 却不料踢了个空。 顾终南揽着人一旋转,又很快松开揽在陆青崖腰上的手,站在她的身前。 “这是在吵什么呢?”顾终南很高,站得又直,冰天雪地里,松柏一样立着。 “怎么,闹事的?”他冷着脸,毫不留情地对女人道,“这里是学校,不是街头,要撒泼也挑挑地方,站在这儿瞎吠什么?瞎吠不够,还想动手,没读过《民律草案》也该知道这么做犯法,还是你觉得没地方能管你了?” 他说话不好听,声音又大,每一个字都像击在人的心上,比风刃还割人。 女人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之前见陆青崖文弱可欺,便嚣张了些,没承想碰了这么个硬茬儿,这才恼羞成怒壮了壮声势,可声势刚起就又遇见个更强硬的顾终南。在被赶来的保安架走之前,她回头瞥了一眼,嘴里无声地骂骂咧咧,却半点儿声音不敢发出来。 女人年岁不小了,虽然世面见得少,但她不蠢,她知道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 天色渐晚,霞光渐散,白羽纷飞。周围的学生早在女人被带走时便散去了,顾终南没开车来,他和陆青崖走在回程的路上,肩头、发顶落了些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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