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僻的犀山到西陵主城区,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全程车里异乎寻常的安静,除了萧如音偶尔忍不住咳嗽几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车开到酒店,萧如音见秦戒之精神好像不大好,情绪低迷,很担心他身体,就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却没发现是生病发烧,就问他怎么了,从犀山回来就好像一直有心事的样子? 秦戒之心里一直在想那张意外发现的照片,妈妈重复了两次问话他才回过神来,但是他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她,而是借口说自己集训太累了,这会儿出了画室,画画的脑子和手一停下来就容易出神放空。 萧如音觉得时间还早,把晚上的饭推迟一两个小时再吃也不是不行,就临时在酒店开了个房间,叫秦戒之先去补补觉,把精神养好了再去赴生日宴。 秦戒之听妈妈的话拿了房卡去房间,锁上门,把所有窗帘全部拉得严丝合缝,不让一点光照进来,整个屋子全黑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打扰自己,他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一点,才肯爬上床睡觉。 一觉睡醒后他却头痛得很,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又根本记不住的梦。那天晚上他在照片里看见那一男一女仿佛变成了一场梦…… 可是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反而很确定那不可能是梦,那张照片深深地雕刻进了他的脑子里,真实到可怕。 那个男人就是三番两次想要接近自己的人,而那个女人——他的老婆,她的样貌居然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 太像了。 同样的脸型,同样浓墨重彩的五官,尤其是她那双尾部微微上挑,艳丽得甚至生出了三分妖冶气质的眼睛——当照片里的这双眼睛看着自己时,秦戒之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他自己就是美术生,画过的人物肖像画没有一千张也有一百张,三庭五眼的比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是他自己的脸,他怎么可能会看错呢? “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吗……”秦戒之攥着被角,心惊胆战地猜测,眼角的泪水流下来,已经沾湿了酒店的枕头,可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妈妈已经打了两个电话叫他下来到包厢了,秦戒之心神不定地穿好衣服,然后下楼赴宴。一走进包厢就看见人基本都到齐了,除了他爸妈,还有小姨和小姨夫,他们的儿子,也就是秦戒之的二表哥陆云旗。 所有的家人都来了,唯独缺了他哥贺慎安。 秦戒之心里挺难受的,很想打电话问问他哥为什么连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也要迟到?但是他又不肯主动打这个电话,他这是在赌气,觉得要是打了这个电话自己就输了。 秦戒之向小姨和小姨夫问了好,小姨叫他来自己身边坐着,他就听话坐到她身边。她把秦戒之上下看了一遍,心疼地说孩子瘦了好多,脸上也苍白,又和她姐姐说美术真不是一般人能学的,短短两个月,就把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给折磨成这副苦样子了。 秦戒之心中烦闷,没心情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听着小姨和妈妈说话。他时不时看小姨一眼,觉得陆云旗和她长得真像,尤其是他们的鼻子上都有个小小的驼峰。 小姨似乎是注意到了他过分热切的目光,就笑着问他:“戒之在看什么呢?小姨的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秦戒之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他不想让大家发现自己在生日宴上心情不好,就努力拿出往常惯会讨长辈喜欢的口吻说道:“小姨今天戴的项链我以前没见过,我觉得好看,就想要多看几眼。” 小姨摸着胸前的珍珠项链说:“这是我上个月刚买的项链。我想给你妈妈也买一条,但是她不喜欢这么大的珍珠。” “妈妈喜欢翡翠。”秦戒之说,他知道萧如音左手腕上常年戴着一只月光莹白的冰种翡翠—— 十四岁那年,他和家里的狗玩得太过头了,脑袋被狗咬了一口,萧如音连夜带他去医院打狂犬疫苗。那个时候,他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头昏脑胀的,萧如音就让他躺在自己腿上,用两只柔软的手给他揉脑袋,秦戒之就看见她手腕上的月白镯子在眼前晃呀晃,像模模糊糊的月光。 从那个时候起,秦戒之知道了,原来月亮不是高的、远的,而是软的、热的,像萧如音的手。而他打心眼里认定萧如音是自己的妈妈,就是从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开始的。 陆云旗和他爸妈待在一起就浑身拘谨,这时忍不住问:“我大哥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他爸倒是率先笑了一声,说:“你就知道黏着你大哥,别以为你跑他屋子里打游戏的事儿我不知道。” “知道了你还让我去……”陆云旗小声嘀咕,不敢让他爸听见。 小姨夫人长得高壮,往酒桌上一坐就是威风八面,和邻座儒雅内敛的贺嵩乔一对比,更显得言行举止豪放不羁,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江湖豪客。他自己给自己开了瓶白酒,边喝边说:“我打电话问过了,慎安的航班因为暴雨而延误了,能在今晚十二点前赶回来就算早。” 坐在旁边很久没说话的贺嵩乔这时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神色平常,似乎看不出任何不悦的痕迹。他说:“今天是戒之过生日,他航班晚点那就不等他了,我们先吃饭吧。” ** 秦戒之尽量让自己在酒桌上多吃几口饭,这样才不会扫了大家的兴。但是他本身实在是没胃口,吃多了就想吐,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他只好借口上厕所走到包房外面来透透气。 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在抽烟,秦戒之穿过缭绕的烟雾,不经意间吸到了几口二手烟,然后经过这些人走出去,走到飘着微雨的街上。 “呼……”秦戒之呼吸着室外清新湿润的空气,堵闷的胸腔终于好受了一点。 西陵尚且是微雨,而北寰却已经是暴雨了,甚至影响了飞机航班。贺慎安能赶上这个生日宴吗?秦戒之拿手机查着北寰飞西陵的航班时间,悲观地估计他哥大概率是赶不上了。 “可恶。”秦戒之蹲在潮湿的街边,怨恨般地喃喃自语。他想要拿手机给贺慎安打电话,却还是不肯就这么打过去——凭什么要主动给他打啊,明明是他赶不上自己的生日宴啊…… “生日宴。”秦戒之没滋没味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突然自嘲般地笑出了声——什么生日宴?他哪里有生日啊?今天只不过是他被贺家领养的纪念日而已,又不是真的生日。 秦戒之越想越觉得痛苦,他蹲着抱住自己的头,暗骂一声:“操……”像他这样的人,连自己几月几日出生的都不知道,更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地过生日—— “操。”秦戒之一下子站起来,焦躁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发泄口来发泄满腔苦闷。在街边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最后在经过一个小报亭时停下脚步。 老板从报亭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他:“想买什么?” 秦戒之犹豫半晌,没回答他。 老板还挺有耐心的,看他是个学生模样,就又问他:“买报纸,还是买杂志?我这还有漫画书,你要不要买几本看看?” 秦戒之咬了一下嘴唇,虽然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买包烟。”报亭除了卖报纸,还卖香烟。 老板还挺意外,把他的模样打量了一遍,怀疑道:“你成年了吗?” 今天刚成年的秦戒之点点头,朝报亭里一指,说:“就给我拿它。” 他指的是一包登喜路,老板转身把烟拿给他,接着揣度着问他要不要再买个打火机?他一看这个少年就像是第一次尝试抽烟的样子。 秦戒之刚要说好,边上就来了个人,朝报亭里说:“老板,买瓶矿泉水。” 这声音在耳边再熟悉不过了,秦戒之在画室里听了两个月,怎么会听不出这是陈彦徽的声音呢?他转头看人,而陈彦徽也转头看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陈彦徽扶着一架公路自行车,穿一身黑色的骑行服,头上戴着个深蓝色的头盔。微雨的天气,他的骑行眼镜上沾满了细密的水珠,这会儿被他用手一抹,就全掉了下来。“好巧啊。”他说。 “巧吗?”秦戒之一看到这个人就来气,加上这会儿本来就心烦,于是对陈彦徽没什么好脸色,说话也很阴阳怪气。 陈彦徽骑了好几公里的车,情绪比较高涨,所以尽管和秦戒之经历了上次的不愉快,但这会儿仍然愿意笑着和他说话:“我可没跟踪你,别把我当变态啊。” 秦戒之知道他喜欢骑行,所以刚才意外碰到他的那点怀疑已经消散了,这会儿也觉得挺巧的。但是上回他们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事情,几乎等同于撕破脸了,这回再碰见,秦戒之难免觉得尴尬。 陈彦徽见秦戒之半晌没说话,就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主动挑起个话头,说:“来买烟?”他早就看见秦戒之手里拿着一盒香烟。 秦戒之吝啬地“嗯”了一声,别的一个字也不稀罕和这个人说。 陈彦徽被他这爱恨分明的态度给弄得没办法,只好继续演独角戏般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啊?抽的还是登喜路,这烟可不怎么常见。” “我没抽过烟,今天想试试而已。”秦戒之淡淡道,倒是没有显得很不耐烦。至于为什么买登喜路,是因为他以前总是看见贺慎安抽这牌子的烟,所以就想要买来试试是什么滋味。这个原因挺私密的,他就没有告诉陈彦徽,也不想告诉他。 陈彦徽点点头,问:“你看起来有烦心事?” “……”秦戒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穿了,焦虑地叹了口气,然而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简单和脆弱,就色厉内荏地说:“最烦的就是看见你。” “嘁。”陈彦徽嗤笑一声,说:“我是一时冲动干了混账事,可你也差点把我揍成猪头啊,你那一脚踹的,还有那一桶水扣在我头上,唉……我们扯平了吧。” 秦戒之掂量了一会儿,觉得这话也没说错,“算是扯平了吧。”稍微偏头看见陈彦徽的耳朵,就顺口问道:“耳洞怎么没了?” 陈彦徽仰头喝了半瓶水,然后捏了一下耳垂,说:“我骑行经常出汗,留着耳洞容易发炎,就让它长闭上算了。” 秦戒之点点头,陈彦徽看了一眼他的耳朵,说:“你戴银色的耳钉好看。” “怎么,你又……”秦戒之想说你这个人还敢来调戏我是吧?没想到陈彦徽立刻嘿嘿一笑,插科打诨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扶着自行车转了个方向,“我要走了,还有十公里呢。” 秦戒之向前方望了望这雾蒙蒙的微雨天,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因为有点难为情而闭口不言,和陈彦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陈彦徽在背后叫他,他就转过身来,看见陈彦徽一身黑,站在朦胧的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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