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话音刚落,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老妇人,又小声改口道:“……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姚芯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下去。 无论华亘是从哪里看到的,柳树作为人格分析中的经典意象,其枝条柔软下垂,本身就是一种能量流逝的表现,反映着作画人情绪极度压抑与低落,不安全感强烈,甚至有抑郁的倾向。 并且,他已经从华亘前后两次的回答中明白了什么—— 事实上,福利院附近并没有柳树,一直待在福利院中的孩子在最近其实不太有可能见到。而华亘说她看到过,并且是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公园处,说明她曾被带出过这里。而她的反应则表明这是一次“隐秘”的出行,起码,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姚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出声,直到女孩的声音响起来,“我的画……是什么意思?” 闻言,姚芯回过神来,有些讶异地转头看向她。 褪去了胆怯与紧张的面孔,这张显得过分美丽的孩子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反常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显得十分违和。 “是不好的意思吗?”见姚芯没有回答,她又出声问道。 华亘无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这份聪明却同她的“麻木”一样,似乎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 “不是哦,”姚芯的指尖温柔地在那棵小小的柳树上抚摸,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华亘,道,“是好的意思。” 这个答案似乎出乎了华亘自己的意料,她愣在原地,甚至没有来得及躲开姚芯的目光。 “你看,柳树的枝条虽然柔软,但它也很柔韧,不会轻易地被风吹折,被雨打断,说明你是一个柔软又坚强的孩子。而且,柳树代表了艺术的潜能,什么叫艺术的潜能呢?就是说,你对画画呀,弹琴呀,都很有天赋——你以后可以当一个画家呢。” 姚芯注意到在听完最后一句话后,女孩的眼睛极其微弱地亮了亮,于是他又问:“你想成为画家吗?” 华亘眼底的那一枚小小的光点还没有熄灭,她与姚芯眼睛里的自己对视,随后,她看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147章 城墙 面前的女孩用力地向他点了一下头,姚芯却感觉到自己扬起的嘴角传来阵阵酸涩。 联想到华亘身上可能遭遇——不,是一定遭遇过的事情,他几乎难以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 可为了不让华亘察觉出异样,姚芯几乎没有让自己停下来为她难过的间隙,他将笔重新递给华亘,道:“你叫华‘亘’对吗?是哪两个字,可以写给我吗?” 女孩没有拒绝,她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在自己画的那棵柳树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握笔的姿势很别扭,写得也相当吃力,只能勉强认出这些松散的笔画所组成的字形是什么。 “亘……”姚芯的指尖停留在在这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对华亘道,“其实除了xuān,这个字有另一个读音,gèn。” 华亘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 姚芯拿起笔,在“亘”字上圈了一下,缓缓道:“‘亘者,之初文也’。意思就是回旋的水流,又通‘宣’。”说着,他在其上加上一个宝盖头。 “如果在‘宣’字的头上,再加一个草字头,”笔尖在纸上划过一横,姚芯继续道,“就是‘萱’字。” 见到这个字,华亘突然坐直了些许。孩子纤细的手指有些迟疑地在纸面上轻轻抚摸,随后又看向姚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姚芯知道自己也许是猜对了,他紧接着问道:“亘亘,萱萱——是谁教你写的自己的名字?” “……”华亘无意识地揉捏着自己过长的袖口,“妈妈。” “‘萱’的本意就是萱草。”姚芯在旁边加上了一个“草”字,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株盛放如五角星的花朵,“萱草能够使人心安神定,忘却烦恼与忧愁,所以也有‘忘忧’的意思。” “我知道。”华亘突然开口,她指着姚芯画出的那朵花,“我见过这种花……在我小的时候。” 自提到“妈妈”起,华亘枯井一般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除却警惕外的情绪。她的眉头蹙起来,像是梦游的人突然被叫醒,脸上乍然出现一种要哭的神情。 “妈妈说希望我无忧无虑。” 华亘突然用手捂住脸,压抑的抽泣声闷闷地从她的手心底传来,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抽噎着道:“可是我把妈妈教我的名字也写错了。” 窗外传来树叶被风声拂动的声响,“沙沙”的音律和着不竭的蝉鸣汇成了这个夏日的底噪。姚芯坐在这个闷热的房间,注视着这个与他有六分相似的、幼小的女孩。 一个孩子到底要如何才能长大成人?他心底蓦地泛起这个疑问。 一个孩子的身体与心灵究竟能承受多大的痛苦? 姚芯的眼前骤然浮现出某个身影。 “亘字也很好。”他突然开口,提笔在纸上写下另一个字,“‘亘’作声旁,加一个‘土’,就是‘垣’。 “‘垣,墙也’。在古时候,它指的就是用来保护城池的城墙。” 年幼的孩子尚还听不懂他的话,那双泪眼茫然地朝他望过来。姚芯慢慢地靠近她,抬起手来,轻之又轻地拂过她垂落在肩头的发丝,那力道轻柔得像一朵云,或是一阵风,几乎让人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华亘却莫名从他的动作中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姚芯将自己的身体压低,再压低,直到与孩子的视线齐平,他轻声道,“就算是被打破的城墙,它也始终在那里,只要他还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那就不会轻易放任自己倒下。” 华亘没有躲开他。她也许听懂了,也可能没听懂,她只是望着姚芯,很小声地道:“我不知道……要保护什么。” “保护你自己。”姚芯说,“保护你的心,不要让它轻易地碎掉。” 说完,像是魔术一般,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几根彩色的小皮筋。 “你的头发太长啦,亘亘。”他微笑着道,“我帮你把它们编成辫子好不好?” 上次编辫子是什么时候? 她探寻着自己短短六年的记忆,却好像在一段长而漆黑的隧道里行走。她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酸痛不已的四肢在这个不被阳光庇护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前进,令她害怕的黑暗那么浓,那么重,那么多—— 而那些快乐的,属于过去的,属于妈妈的记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是被这些黑漆漆的东西遮住了吗?是被人藏起来了吗? 她找不到,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就好像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忘记了上一次编辫子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她就要忘记了,妈妈的样子,妈妈的声音,妈妈是怎么用她温暖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笑着说:“我们萱萱的头发真好呀,又黑又长的,多得一把都握不住,像白雪公主的头发一样。” “你看过《白雪公主》吗?里面说,公主的头发就和乌木一样黑,你的头发也一样。” 她听见另一道温柔的声音,来自隧道的尽头,来自现在,来自她的身旁。 “你编辫子会很好看。” 华亘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那像云又像风的触摸,像母亲的爱抚,像母亲的拥抱,像母亲的轻吻。 “妈妈。”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有什么咸咸的东西淌了进来。 临走前,姚芯对始终守在门边的老妇人说:“阿姨,天气热了,平时给孩子把头发扎起来,再换一件短袖吧。”说完,他没有看对方的表情,径直离开了这里。 等他重新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孩子们大都去吃晚饭,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滑滑梯附近玩闹。 姚芯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钱垣的身影。苏裕清撇撇嘴走上来,对他道:“别找了,他刚走。” “哦。”姚芯倒也谈不上什么失落,神色如常地点点头。 他自认为自己的表情没什么问题,不至于情绪外泄得那么明显,却不知苏裕清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他走到一旁的小桌上整理孩子们的画作,苏裕清突然把一张画纸往他面前一拍,“喏。” 姚芯疑惑,“干嘛?” “你今天不是给那群小崽子做什么人格测试,说画棵树就行——我刚画了一棵,你给我看看?”苏裕清笑嘻嘻地道,“我什么人格?” 姚芯打眼往那幅画上一扫,哼笑一声,“自大狂。” “什么?” “说你是自大狂人格。”见苏裕清把耳朵往自己跟前凑,姚芯忍不住笑,对着他耳边就道,“自傲自负,不切实际,画的树都不着地,跟空中楼阁有什么两样。” “哎,”苏裕清也不管姚芯这是在暗戳戳骂他,揉了揉耳朵,道,“怎么没有‘姚芯男朋友人格’啊?我以为我多少和那个沾点边呢。” 姚芯被他逗笑了,耳根红了一片,小声嘟哝一句:“去你的。” “那你呢?” “嗯?”骤然转换话题,姚芯一时反应不及,笑容还没收回来,抬起头来看向苏裕清,发出询问的声音。 “你的树呢?”苏裕清望着他,问,“你的树是什么样子的?” 姚芯一时愣怔。 苏裕清目光认真,携盛夏傍晚的余晖落到他的身上,先前打趣时脸上的玩笑意味渐渐收起,转而变成一种柔和的专注。 “我,”姚芯却在这样的注视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随后又抬起脸来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已经知道这种分析方法的原理,画出来的树也不是我心里本来的那棵啦。”
第148章 探视 姚芯第二次站在北区监狱的探视区门外,心情复杂。 距离他上一次站在这里仅相隔半年时间,他却恍惚间觉得已过去很久,关于他即将探视的那个囚犯,有关他的过去的一切记忆——似乎都变成了遥远且不可捉摸的回忆。 半年前走出这里时,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呢。 姚芯颇有些自嘲地笑笑,随后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短短几个月间,便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再让姚芯回想起当时的心绪已不大可能,对于姚之明复杂的感情——那些短暂存在过的埋怨与恨意,已被更长久更本能的亲缘之爱重新取代。 只不过他这次来,却不是出于重温父子温情的目的。 姚芯拨开面前拥挤的人群,向狱警递交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材料,随后便在对方的引导下前往对应的位置。 在被玻璃屏障一分为二的空间里,姚之明坐在最侧边。
123 首页 上一页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