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一本书里有一角明显的卡片,抽出来后看到内容愣住,递给叶行之看。 上面写着:我经常觉得,喜欢同性是一种祝福,并不是诅咒。希望你也这么觉得。毕业快乐叶行之!落款是傅鸢。 而祝福被重重地圈起来,另一个笔迹写着:没错。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不同颜色的马克笔,画了一道小小彩虹。 叶行之反复看了几遍,突然笑起来。沈濯并不知道这张卡片的好笑之处在哪里,因为叶行之其实正开始掉眼泪。 笑了好一会儿,叶行之才说:“我终于知道她走之前为什么那么说了。” 徐春莲也许感应到自己命不久矣,去世前两天总抓着叶行之聊天。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么尖利偏执,叶行之变得喜欢和她说话,似乎能借此弥补一些青春期缺失的温柔。 那天叶行之只是在削苹果,徐春莲看到隔壁病床有人送上一束蓝色鸢尾,她突然问叶行之:“你高中谈过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傅鸢?” 叶行之点头,徐春莲又把视线转向窗外,那天很晴朗,是春节前天气最好的一天。徐春莲想必也醉心于这样的好天气,她回忆起一些少女时期才会炫耀起的学识,说:“名字很好听,鸢尾花在希腊语里是不是彩虹的意思?” 削苹果的手停下来,叶行之尽量不外露自己的惊讶,说:“好像是的。” “彩虹,彩虹很好啊。”徐春莲躺在床上,眉眼都舒展开来,仿佛彩虹就在眼前似的,又说: “要是妈妈知道走之前只能看到你谈那一次恋爱,当时就不拦你们了。妈妈其实也不是那种老顽固,生你之前我参加的活动都很新潮的。当年……只是没有钱让我继续念书而已。” 讲这段话的时候,徐春莲看向叶行之,而叶行之垂下眼,不知怎么作答,也就没看到徐春莲的眼神。 那是独独属于将死之人对世界的谅解,她终于意识到人的渺小,一生最紧要的事情只应该是高兴。她很迟地遗憾起来,憾于放弃了那个和同学在广场上高声朗诵北岛“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的自己。 她也愧疚,在生命最后一刻才心如明镜,知道叶行之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受。 “你的名字其实是我取的,”徐春莲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妈妈的本意是什么吗?” 叶行之摇头,徐春莲的确从未告诉他。 “行之,行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徐春莲的眼睛比叶行之记忆里的任何时刻都要温柔,而这片微小的湖水,最终两天后归于死寂。 叶行之当时没有听懂她为什么提起傅鸢,在徐春莲去世的第五个年头,他终于错位收到了这份隐秘的祝愿。 不知道该算可惜还是及时,徐春莲在离开之前,至少终于用叶行之能领受的方式爱了他一次。 沈濯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问:“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算被阿姨祝福过了?” 回应是一个重重的点头。叶行之说:“她也会喜欢你的。” 叶行之拿出他出门前特地带上的咸青桔,分了一个给沈濯,两人坐在那张一米二宽小床上,品味舌尖上的咸甜酸,再接一个长长的吻。 他把傅鸢写的卡片塞进包里,又挑了两本他比较喜欢、且不太好再买到的版本的书,就准备离开这个简陋昏暗的出租屋。 但出门之前,叶行之又倒回来几步,盯着客厅的沙发对沈濯说:“你可以帮我一起把那个沙发拆了吗? 沈濯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先把布套拆下来,露出时间太久因此有些变色发黄的海绵,之后是木头骨架,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叶行之一直疑心内部腌臜不堪的沙发,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徐春莲并没有骗他,每年的沙发清洁她都有认真做。 两个人勉强把沙发又装回去,叶行之拉着沈濯在上面坐了五分钟才肯离开。 关上灯的那一瞬间, 叶行之意识到,他对这段生活的憎恨也终于一起熄灭了。
第26章 玫瑰(End) 未曾分开 叶行之的脚步在楼梯间转了一转,换了一个方向:“你想不想和我到天台看看?” 沈濯对他生活过的每个地方都感兴趣,非常利落地说了“想”。 上了天台之后,叶行之意外地发现这里并没有太大变化。 地板似乎皲裂得更厉害点,干瘪的多肉植物也窜得更高更多。依然有人在上面晾晒粉底牡丹花的床单,堆砌的垃圾也没有增加多少,大概是风总在做减法。叶行之走到围栏边,手压下去,粗粝的质感也仍然相同。 最大的不同是,在这一刻,死亡的伯努利效应已经消失,叶行之不再能感受到那种要将自己拖拽出去的力。 他维持着展望的姿势,平静地告诉沈濯当年他为什么喜欢上天台,而那条发来的短信又如何阻止了他再来。 沈濯毕竟是聪明人,他也毕竟抄过叶行之那么多作业,四楼的字迹出自谁,他甚至不需要运用逻辑推理。 他从身后环住叶行之的腰,没有把他拖远一点的意思,只是抱上去,添一堵实体的墙,不作任何评论,只是诚实地说:“其实抄作业是借口,真实目的是送你面包。” 日头已经渐渐热起来,没什么风,于是叶行之也很难觉得自己听错。沈濯每次多披露一句,他就会多一分惊叹于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藏。 “那我还挺幸运的,”叶行之转过身,盯着沈濯的眼睛,笑起来,“面包和玫瑰,我好像都有了。” 两人在天台边上温存了一会儿,十指相扣着下楼,遇上新面孔的邻居,叶行之仍然面不改色。 离开那条街之前,沈濯还不忘提醒他去买一份他说好吃的盐焗鸡。 拎好打包的盐焗鸡,走出了好几百米,叶行之才开口:“回去之前我想把东西收拾一下,租约还有三个月到期,之后就打算退租了。” 沈濯知道叶行之终于要放下,紧了紧牵着的手,说:“好,我和你一起收拾。” 已经快近中午,小巷里的摊贩逐渐收摊准备午休,叶行之想了想还是转进去,在那个铺满多种蔬菜的推车前停下。上面躺着几节被人挑了一上午因此剩下的莲藕,已经没那么新鲜,摊主怕他不愿意买,压了点价格说可以十块钱全部带走。 叶行之付了钱全部买下,又顺便挑了点别的青菜,心想今天还是开火做点饭吃好了。他提好东西,转身却不见沈濯影子,于是回到小巷入口,才看到沈濯靠在那里。 叶行之拎起莲藕,刚要开口说今天吃清炒莲藕吧,沈濯就把背着的那只手现出来,是一支红玫瑰。 “刚刚看到有个老太太在街对面卖花,红玫瑰只剩下最后一支了,”阳光打在沈濯脸上,显得瞳仁发棕,眼神格外清澈明亮,“现在玫瑰和面包是真的都有了。” 叶行之接过玫瑰,另一只手顺着刚才的姿势把莲藕推过去:“怎么办,也没别的送给你,刚买了莲藕,将就一下。” 沈濯笑得虎牙又晃现,搂过莲藕也牵过叶行之,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这莲藕还挺甜的。” 路过他们俩的三轮车似乎都顿了一下,叶行之并不在意车上大叔诧异的眼神,也笑起来,反手和他十指相扣,拿着玫瑰花离开。 尽管第二天才是大年三十,这晚的饭也当然算不上年夜饭,但如果叶行之知道这顿饭是他们最后一顿近似庆祝农历新年的晚餐,他可能会多走几步,去买点除了莲藕青菜之外的东西。 但他们并不知道隔天会发生的一切,只是像任何一对普通爱侣一样在厨房忙忙碌碌,使用民宿颇有限制的厨具和调料,一起做了一顿清淡却美味不减的晚饭。 第二天,他们按照原计划去墓园给徐春莲扫墓。鹃城的土墓也寸土寸金,叶行之自己买不起,只是叶常青好在最后有点良心,不知从哪找来了钱或者关系,给徐春莲在这个墓园立了块墓碑。也是在那里,他们撞见了沈卫国。 他们原本打算年后再去一趟沈卫国公司,没想到直接省了力气。 沈卫国当时正步履匆匆地转向,沈濯几乎是立刻认出他,来不及和叶行之解释拔腿就跑过去。叶行之捧着花愣了愣,下一秒就跟上。 被沈濯拎着领子推到树上时,沈卫国的表情并不惊讶,倒是在沈濯差一点要挥拳时,他看到上来安抚沈濯的叶行之,神情更惊奇些:“他妈的,你真的在搞同性恋?” 那未能下去的一拳又要扬起,巡逻的警卫似乎注意到动静,往这边喊了两声问发生了什么,叶行之从背后抱住他,轻声说“我们不和他生气”。 沈濯冷着脸放开他,叶行之在旁边对走来的警卫温和地笑笑:“没事没事,不好意思,生死面前难免有点情绪激动。” 警卫想必也见多了这种场景,看着两人不像会当场互殴的样子,又走开,只是在不远处仍然盯着他们。 “你对我妈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听说她难产去世了,你竟然这种事情也瞒着我?”沈濯语气相当咬牙切齿,甚至隐隐发抖。 沈卫国比两年多前瘦了许多,脸上几乎挂不住肉,皱纹和脸皮都松松地垂下,显得格外老态。 他脸上表情混杂着自嘲和讽刺,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打转,非要虚造声势:“要不是生出你这么个同性恋儿子,我至于让你妈再生一个吗?我本来想着,你滚出去就滚出去,不要来污染你弟弟,难产……只是运气不好,人没了,我能怎么办?” “你怎么就知道是弟弟?”沈濯突然发问。 “偷偷做个性别鉴定有什么难的,”沈卫国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个之前还怀了一个,发现是不带把的就打掉了。” 叶行之仍然拉着沈濯的手,尽管他是想劝阻沈濯不要意气用事,听见这话自己都忍不住上前挥拳的冲动。 “你这个畜生!”沈濯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没让自己的拳头砸向前面这张脸,“我妈埋在哪里?” “你问畜生畜生怎么知道?”沈卫国扯开一个笑,在那张脸上反倒显得苦楚,因为眼泪同时顺着皮肉沟壑淌了下来。 他像是第一次有了对着别人发泄的机会,语速加快,声音又大一点,右手锤着身边那棵树:“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会难产死掉?!我打过她那么多次她都没事,怎么这一次就死了呢……” 沈卫国像是真的不解,那个任他殴打这么多年的女人理应皮实得杀不死,怎么会死了呢? 沈濯听得嘴唇都在颤,叶行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却没有起到太大安抚作用。 “你是不是恨我,你恨死我了吧,啊?上高中就敢跟你老豆打架,你现在也来把我打死吧,啊?”沈卫国疯了似的也扯上沈濯的衣服,“他妈的,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同性恋变态儿子,我哪一步做错了这么倒霉?不然你妈会死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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