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和杨顺德也领了一份食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没过多久,顾为光带着赵自牧也来了,他们领完食物后坐到福贵和杨顺德身旁,顾为光皱着眉头将葡萄酒倒在黑面包上,像是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 顾为光开口说道:“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顺德接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我曾以为法棍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直到我遇到了黑面包,这还不如窝窝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配上一脸夸张的表情与浮夸的肢体运动,像是生怕有人看不出来他在埋汰顾为光。 顾为光:“……” 被抢了话,顾为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黑着脸看向不停作死的杨顺德,心里思量着怎么才能收拾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崽子一顿。 福贵斜了二人一眼,没有打断他们之间的玩闹,只是冲着赵自牧说道:“别理他们——在这里还习惯吗?这玩意儿吃得下去吗?” 赵自牧老老实实地点头,像是生怕福贵觉得他矫情难搞,他还补充说道:“没问题的,我之前吃的也是这些。”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虽然勤工俭学生的名头听起来似乎比华工好得多,但在这个时代的法兰西,学生可能活的还不如劳工——起码华工包吃包住,不会吃不起饭,也不会没有地方住。 赵自牧最开始来到法兰西的时候,是在蒙达尔纪的一所语言学校学习法语。那时候他虽然是学生,但是法国战后萧条,学校的环境也很糟糕,那时赵自牧在蒙达尔纪中学吃的也只有面包配葡萄酒,相比现在唯一的优点是那时的面包没有现在的这么硬,葡萄酒也不像现在的这么酸,像是发酵过劲一样。 后来他因为囊中羞涩而离开蒙达尔纪的语言学校,经济上的窘迫又让他连个安稳的住处都找不到。那时从小衣食无忧的赵自牧可谓是吃遍了苦头,现在的区区黑面包和酸葡萄酒算什么? 看着碗里被葡萄酒逐渐浸湿的黑面包,赵自牧甚至笑着说:“不过我刚刚拿到这个面包的时候,还以为是嗍丢。” “嗍丢?那是什么?”杨顺德问。 “是一种食物,我听我一个来自湖北的朋友说的,听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小吃叫嗍丢,实际上就是鹅卵石。” 福贵闻言低头,忍不住将碗里的黑面包和鹅卵石相比较,最终不得不承认,起码在硬度上,他们之间是可以相比拟的。 倒是杨顺德来了兴趣:“鹅卵石也能吃?” 赵自牧摇摇头:“不能的,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嗍丢是一种下酒菜,在喝酒的时候调味用的,不吃到肚子里,嗍一口就丢掉,所以叫嗍丢。” 提起小吃,杨顺德不由想起了自己老家菏泽的吊炉烧饼:“我想吃吊炉烧饼了,你们知道吗,吊炉烧饼配上一碗羊肉汤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说到这里,杨顺德还忍不住咂咂嘴。 他这辈子吃过很多次吊炉烧饼,但只有一次配过一碗羊肉汤,是他决定离开家前往法兰西之后,阿爹拿出了家里的积蓄奢侈了一把,给他买了一碗羊肉汤。 一碗羊肉汤,杨顺德和父母弟妹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一小口,里面唯一一块羊肉,爹娘不舍得吃,弟妹不舍得吃,他们不约而同地留给了即将离家的杨顺德。 那一碗羊肉汤的味道,杨顺德记到现在。 “要我说啊,吊炉烧饼还是配胡辣汤最好喝。”一个劳工挤了进来,说道,“烧饼配羊肉汤还是少了些味道,不如胡辣汤,够劲。” 福贵给赵自牧介绍:“他叫王杞,山东菏泽人,和顺德是同乡。” 杨顺德闻言一把勾住福贵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怎么说话呢,大家不都是山东老乡吗?” “嘿杨顺德,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辽宁的就不是你的老乡了?”另一个黑瘦的劳工往地上一坐,直接踢了杨顺德一脚,“来来来,你今儿得给大家伙解释解释。” 福贵说:“这是莫令仪,辽宁盘锦人,和你一样,也是个读书人呢。” 莫令仪冲着赵自牧伸出手:“你好,听说你是吉林人?那咱们是老乡。” 赵自牧握住莫令仪的手:“在下赵自牧,吉林通化人。我十几岁就去北平求学,如今听到乡音实在感慨。” 王杞在一旁插嘴:“身在异国他乡,我们都是一家人,是兄弟,有话就说,别客气。” “你当人家是你?”杨顺德呛他,“人家是文化人,你以为脸皮和你一样厚?” “我?脸皮厚?”王杞不可置信地拽了拽自己的脸皮,小声道,“哪里厚了,明明薄的很。” 杨顺德真的看不下去了:“快来看啊,这里有个人说他脸皮薄!” 王杞很快被一群人围住要摸他的脸皮,气的王杞怒骂:“杨顺德你个王八蛋!” 福贵趁机将赵自牧拽离漩涡中心,在他耳边说道:“他们打闹习惯了,不用理他们。” 温热的气息传入耳膜,赵自牧低下头,看到的是福贵那张有些但却掩盖不住英气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赵自牧此时忽然间就想起了一句话:“牧民者必有官相。” 这个“官相”说的不是要多么的英俊潇洒,而是要无关周正,看着就一身正气,让人信服。 赵自牧觉得,福贵的脸就很“官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副周正的样子,让人看着便觉得,这人必然是个可靠的人。 赵自牧的心里涌起一种特殊的情绪,有些欣慰,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样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周到的照顾,让赵自牧只觉得怪怪的。 赵自牧忽然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 福贵不解地抬头,就看见月光之下,赵自牧的双眼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认真:“我也没有那么娇贵,在这里,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倒是懂事,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这样的态度让福贵的心又软了软,觉得这孩子真可怜。明明来到法兰西前也是被家里捧在掌心的少爷,此时却伏低做小的让人心疼。 福贵说:“还是不一样的……算了,你在这里习惯就好。还是那句话,有话就说,我们都会帮你。” 当时赵自牧觉得他大概不会和福贵抱怨什么,毕竟他也不是没吃过苦。 在离开故国的时候,阿娘东拼西凑给他凑出一百大洋,又有吉林当地的富豪之家为他凑了一部分学费和生活费,他当初揣着五百大洋远渡重洋,觉得自己肯定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学成之后报效祖国。 只是来到法兰西他才知道,原来求学这么困难。 在法兰西,什么都要钱。学校要交学费、食宿费、洗衣费……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他来到法兰西不过半年,带来的五百大洋就花个精光。 而与此同时,他面临的却是经济下行后法兰西糟糕的就业环境,一份稳定的工作宛如云端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就连短时工作寻找起来都极为困难。 昂贵的租房价格、不算低廉的食物价格、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工作……身无分文的赵自牧睡过桥洞,拿着华法教育协会每日补贴的、在通货膨胀后已经不值钱的五法郎艰难生存——他什么苦没吃过?哪里又需要被特别照顾? 但是等晚上到了自己被分配的“寝室”之后,赵自牧还是有点受不了了。他咽下了自己刚刚的豪情壮志,觉得去找一个比自己小的人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好像也没那么丢脸。
第04章 法兰西 其实,去找福贵解决问题,赵自牧的心里真的是拒绝的,但架不住他遇到的问题实在是太令人头疼了。 他被分配的寝室,说是“寝室”,实际上就是一顶顶廉价的帐篷,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唯一的用处就是大概就是证明法兰西人没有让这些来自中国的华工睡大街。 一顶帐篷中住两到三个人,赵自牧由于工作原因被分配到了顾为光的帐篷。顾为光的帐篷里人不多,除了顾为光外只有另一个人。不大的帐篷里放了三张铺盖卷——这是顾为光知道赵自牧要和他一起住之后临时为赵自牧领取的铺盖。 三个铺盖挤在一起赵自牧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有一点他无法接受,那就是他的铺盖卷被放到了顾为光的身边。 而顾为光……赵自牧记得,就在不久之前,顾为光用可以说是警告的声音对他说过,不要看乱七八糟的书。 然而很不巧,这一次由于出行匆忙,赵自牧一共没有带多少行李,行李里一共只有三本他自己抄写的书: 《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克的胜利》《法俄革命之比较观》 赵自牧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这三本书在顾为光眼中,大概每一本都在“乱七八糟”的范围之内。 赵自牧沉思一会儿,悄咪咪地来到了福贵的帐篷。 帐篷里黑漆漆的,因为没有人给这里拉电线,煤油灯对劳工来说不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也容易产生安全风险,因此当太阳落山之后,所有的帐篷都处在一片黑暗中,只在月色下露出朦胧的轮廓,看上去有点像是荒郊野岭的坟墓。 赵自牧按照记忆找到了福贵的帐篷,他在外面问:“福贵,顺德,我是赵自牧,我可以进去吗?” 风静悄悄地吹,带来几丝凉意,赵自牧听见福贵清脆的声音:“进来吧。” 声音清醒,该是没有睡,赵自牧松了口气。 他揭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去,发现这间帐篷里只住了福贵和杨顺德两个人。借着昏黄的月光,赵自牧看见福贵正和杨顺德坐的很近,大概是在他来之前,两人正坐在一起说话。 福贵大概是要睡了,已经脱掉了外衣,身上只套了一件宽松的衣衫,松松散散的,赵自牧甚至能看见福贵鼓起的肌肉。 真看不出来,套上工装时看着甚至有些清瘦的身材,衣衫下竟然这么鼓。 福贵往旁边挪了挪,给赵自牧让出个地方来:“你怎么来了?” 赵自牧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在这里没有灯光,月色昏暗,福贵也看不清赵自牧的脸色。 赵自牧说:“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福贵毫不在意,“开口就是,能帮的我肯定帮。” 赵自牧顿了顿,才说:“我能不能申请换个地方住?” “为什么?觉得那里太挤?”福贵想了想,也不由承认,“确实,顾老叔腿脚不好,需要的地方大,留给你的地方可能不多,你可能不太习惯。” 见福贵误会,赵自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能让福贵觉得他是一个矫情吃不了苦的人,因此赵自牧下意识说道:“不是这样的。” 福贵反问:“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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