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 他想说,别在妄想了,现在的中国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中国。 他想说,你们就只配一辈子生活在愚昧与无知里。 但是话音在嘴边滚了一拳,阿德尔摩却悲哀的发现,他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就这么一个刹那的犹豫,阿德尔摩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福贵直接说道:“我代表华工群体,接受阿德尔摩先生的道歉。” 阿德尔摩所有想说的话就这样憋在喉咙里。 这句话为这场罢工事件划上了句号,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自命不凡的美国佬为来自中国的劳工道过歉。. 虽然这个可恶的美国佬的心里可能在愤愤不平地将他们这些华工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这不重要,这个美国佬给他们道歉了,这才重要。 约瑟夫深呼一口气,感谢上帝救了他的狗命。 记者们疯狂拍照,想着这该是一条怎样的大新闻。 华工和其他欧洲的劳工都在欢呼庆祝,因为这是他们整个劳工的胜利,是庶民面对资产阶级的胜利。 无数欢呼中,阿德尔摩目光沉静地注视在他面前的福贵。他的脸上没有羞愧也没有无地自容,平静的像是他刚刚什么都没有说一样。 而与此同时,阿德尔摩也看得到,福贵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和周围的欢欣鼓舞不同,这一刻,福贵仿佛和其他人都在不同的世界。 阿德尔摩冲着福贵笑了笑,他动了动唇无声地说——大概是知道自己出声,福贵也听不见—— “你没有赢。” 福贵沉默不语。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自己的营地,纵然迟钝如杨顺德都发现了福贵的不对劲。杨顺德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只能小声问道:“福贵,怎么了?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听到杨顺德的话,福贵顿了顿,随即说道:“我只是觉得,这远远不到开心的时候。” 杨顺德不明白:“什么意思?” 福贵没有回话,杨顺德不明所以,赵自牧为他解释道:“因为我们并没有赢,阿德尔摩选择道歉,不是因为他觉得他错了,也不是因为他怕了我们,而是因为——他在惧怕工会,惧怕舆论。” 王杞不太明白:“他知道怕了,不是好事吗?” 赵自牧轻声说道:“可是阿德尔摩惧怕的工会、舆论,都是洋人的东西。” 这句话真的很轻,赵自牧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用什么力气。可是就是这句轻飘飘的话,却仿佛一个惊雷一般,炸在所有人的耳畔。 莫令仪在一旁幽幽地补充道:“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皮埃尔带着欧洲的劳工跟我们一起罢工,约瑟夫最后都不一定会松口,阿德尔摩可能更不会理会我们的要求。” 让约瑟夫和阿德尔摩退步的不是他们的能力,而是有一部分洋人站在了他们身边。 福贵若有所思:“所以,其实这一场罢工,我们是失败的。或者说,我们唯一的成功,是让皮埃尔一起参加了罢工。” “所以,我们还是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动用了我们一切的能力,我们还是失败了?”
第17章 法兰西 一无所有的惨败像是一记闷棍敲在所有人的头上,这个尖锐的问题的答案隐隐约约在所有人的心中浮现,但是即便是心大如杨顺德和王杞,都知道在此时此刻应该选择闭嘴。 弱者没有上桌吃饭的本事,这个事实这样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用堪称血淋淋的方式。 这一刻,福贵隐隐明白,他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他待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战后战场,就像一个困守在战争中永远也出不去的困兽,即便战争已经结束。 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做一个最低等的工人,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伟大,不过是等着那些资本家像是喂狗一样赏一口饭吃—— 虽然这也不过是他一开始的想法,但是现在,他不想继续等着资本家的施舍了。 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福贵转过头。下一瞬,赵自牧的侧脸便出现在福贵的眼前。 他来到凡尔登也没有几天,但是看上去却黑了不少,看起来明明巴黎和蒙达尔纪的生活也和很艰苦,但是这个可以说是历经风霜的读书人还是在凡尔登受到了考验。 福贵想,或许面前这个人,能给他解惑。 当天晚上,福贵就问出了他的疑惑。 杨顺德睡得迷迷糊糊,轻微的鼾声响在耳畔,福贵却从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感觉来—— 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福贵的心在这个瞬间跳的很快很快。 福贵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赵自牧的脸颊,小声问:“你睡了吗?” 下一秒,赵自牧听起来不带一丝一毫困意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有,怎么了?” 这说明赵自牧其实也没睡。 这一刻,福贵的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情绪来——他和赵自牧一样失眠了,赵自牧是为了什么呢? 福贵带着几分困惑的声音响起:“我有点不明白。” 比起福贵的迷茫,赵自牧的声音中竟隐隐带着几分笑意:“什么不明白?” 没有灯光也没有月色,赵自牧睁开眼看见的也不过是一片漆黑。他转头看向福贵的方向,却遗憾地发现他什么都看不到,哪怕只有福贵模糊的轮廓。 但是从声响和隐隐约约能看到的重影推断,联想起福贵以往的习惯,赵自牧想,福贵现在大概正平躺在被褥上,手掌交叠放在腹部,乖得不得了。他现在大概率正睁着大眼睛努力从黑暗中看着什么,即便明知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还要努力。 赵自牧只觉得自己的嘴角都轻快了几分。 福贵带着几分迷茫的声音响起:“为什么皮埃尔会帮我们?” 赵自牧一愣——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方向。 福贵:“这件事和他们没有关系吧?他们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罢工?” 这确实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赵自牧想了想,用最简单的语气说:“因为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有着一样的身份——工人。” “工人?就因为这个?”福贵不理解,“为什么?” 赵自牧小声说:“因为,全世界的无产者应该联合起来。” 福贵顿时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瞬间,福贵从地上弹了起来。被子从身体上滑了下来,露出大片胸膛。九月的凡尔登太冷了,冷到福贵将被子拽了起来。 福贵几乎是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他罕见这样的情绪,声音中都带着几分颤音,像是恐惧,却又好像不太像,反而是一切其他的什么情绪。 赵自牧也随着福贵一起坐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这样以来他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福贵的脸。 晶亮的双眸在偷渡进来的星光月辉下像是浩瀚汪洋,将所有的光都纳入其中。在这个瞬间,赵自牧觉得,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星空。 赵自牧忽然一把抓住福贵的手腕,在福贵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莫名其妙中,抓着福贵离开了帐篷。 一离开狭小的帐篷,风就吹了过来,冰冰凉凉的,有种提神醒脑的冷。 赵自牧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放开了抓着福贵的手,手腕上温热的触感消失,只剩下风拂过的凉,这让福贵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诡异的不适感。 四周空寂无边,只有赵自牧的呼吸声盘旋咋耳畔。赵自牧伸出手指向天空:“你看到什么了?” 福贵顺着赵自牧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到的是黑的发蓝的天幕,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已经到了月中,月亮很圆,圆的像是家乡技术最好的阿姨摊开的鸡蛋饼。 星星漫天点缀,像是阿姨洒的均匀的葱花。刚刚从地里摘下的葱花水灵灵的,仿佛一口下去都能爆浆。 福贵:“……” 有点饿了怎么办? 显而易见,福贵觉得此时此刻实在是不太适合和赵自牧谈论鸡蛋饼的问题,他咽下口水,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掰到一个正经的维度上去。 福贵问:“你想说什么?” 赵自牧放下手,他整理了一下衣摆,随意地找了个空地方坐下,又冲着福贵招了招手。 福贵走过去坐在赵自牧身边,耳边是赵自牧淹没在风中的声音:“你看,天上是有很多星星的——月亮只是看起来更大的星星,这点你知道吧?” “……”福贵点点头,“在报纸上看到过。” 月亮也好,星球也罢,都不过是宇宙中的天体而已,甚至月亮还比大多数的星星更小。只是月亮离地球更近,看起来更大,所以才有了两种不同的叫法,但本质上来说,它们都是相似的东西。 赵自牧仰着头,看着漫天星光,说:“如果天上只有一颗星星,那样的天空是不好看的,晴空万里的时候,星星都是成片成片地出现。” 他又转过头,晶亮的眸子在星光下烨烨生辉:“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只有所有人的努力凝聚在一起,那才是改天换地的力量。” “所以我说,全世界的无产者应该联合到一起。每个人都是闪耀的星星,但是只有所有人凝聚在一起,才能形成漂亮的星空。” 见福贵似懂非懂,赵自牧说:“你看过《庶民的胜利》吗?哦对,你没看过,当时我舍不得给你看——这样,我找个时间把这篇文章重新抄一遍,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了。” 福贵这时想起,每次他看到赵自牧,只要赵自牧不在工作,他就一定是拿着那几本他自己抄写的小册子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昏黄的晚霞余晖读书。 黄昏的光辉不算明亮,却能照亮赵自牧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怎么的,福贵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都莫名其妙地低了一个度,身上也有点烫,好像是发烧了。他声音低低地说:“好,等你抄完了告诉我。” 赵自牧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们没有再说话。 晚风吹过,带来几丝沁人心脾的凉意,福贵这才觉得自己的体温好像也降到了平常的温度,再没有刚刚那种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的灼热感。 福贵开口:“你……” 与此同时,赵自牧也说:“我……” 福贵下意识转头去看赵自牧,却发现赵自牧也在看向他。在赵自牧的眼中,福贵看到了星河的剪影、树叶的倒影,还有…… 福贵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又要发烫。他不自觉地红了脸,问:“你想说什么?” 他低下了头,因此没有看到,在这个瞬间,赵自牧的脸也红了起来。 福贵好久都没有听到赵自牧的回答,就在他差点忍不住抬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赵自牧说:“我有个小名,叫戌君。” “……”福贵抬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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