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专属房间,能让他获得片刻宁静。 面对害虫一般的亡命徒,时敬之其实心烦意乱。 他和他们纠缠多年,受过很多次伤,后遗症无数。 他的眼睛并不怎么好,时间久了便会干涩疼痛,导致他的脾气也不怎么好。 他还失明过几个月,失明,复明,无数人在替他高兴,大难不死。 他倒是很安静。对这个结果说不上喜欢,还是厌烦。 时敬之是最后一批太空移民的人,他留在地球上,做最后的善后工作。 不是没有人问过他理由是什么。时敬之说,遵守校训,对人类忠诚——是他这样一丝不苟、理想崇高的优等生会喊出的标准答案。 时敬之在全身戴上仪器,躺入医疗舱之内,通讯器再次响起时,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 从家里出门时,闻命睡的很沉。他半夜起床,面无表情,目光丝毫不带情绪地略过闻命的脸。然后随手捞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起身去浴室。 闻命已经帮他清理过,贴心稳妥,滴水不漏。 时敬之拨开开关,任由冰冷的水流划过全身。 他顶着一头未干的湿发出门,现在刚刚好,全干。 时敬之从医疗舱里直起身,坐在床上,望向身侧巨大的3D显示屏。 这屏幕太大,四周遍布仪器,显示出几十种不同的参数,读数条闪烁出不同颜色的亮光,冰冷而刺眼。 时敬之的眼睛有旧疾,时间久了就会痛。 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看。 他在监控室的墙上看到了闻命在卧室的睡颜。 他一直看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刺痛才疲惫地站起身。 他关上灯,然后摸着黑走路。 光线那么昏暗,时敬之却毫无察觉,如履平地地前进,仿佛他已经这样行走过无数次。 直至走到医疗室尽头,他才停下,拉开用于隔断的帘布。 医疗室里四处布满闪烁荧光的冰冷装置,机舱里排放著许多监测仪器,精密的计算在控制数据,人性化设计使这里如客机头等舱般舒适。 这个角落里却堆着一台笨重无比的古老唱片机,破破烂烂,黄铜锃亮,上头曾经存在的装饰物早已脱落,如同衰老的生物,连存在都显得那么碍眼。 时敬之摸黑,按开开关。 古老的唱片机里不断传来声音,听起来像是两个少年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似乎处在变声期,听起来年纪稍长的声音里透着稳重,可是语气又是洒脱不羁的,他朗声问着问题,对面的人却不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偶尔说句好,偶尔简短回答是或者不是。 前者被逼急了,语速开始变快,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下反而把对方吓得更不敢讲话了。 几句以后少年人突然没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声音却软了很多,哄人似的,几次三番以后,才争取出对方的痛骂,那人小声说,“你太讨厌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里隔音极好,走廊里一丝乐音也听不到,所以不会有午夜凶铃这样的意外事件发生。 时敬之拉紧窗帘,确认一丝人造星光也透不进来。 然后他走回沙发中,整个人陷落进去,静静听着唱片。 他悄无声息的,沙发竟然很大,显得他缩成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传出来。 那声音不流畅,播一会儿停一会儿,卡卡顿顿,时敬之却不嫌弃。 “你见过雪吗?” “见过,在冬天。” “那你见过盛夏的雪吗?”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为什么我们永远到不了岸?” “你还记得我们航行了多少年吗?”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顿声不断传来。 “你还记得……记得……” 伴随着这些,还有一种特别的、属于雪花与海水的、有节奏的律动—— 波动,波动,仿佛有一艘船在海难中航行,在海水漫溢的汪洋中央颠簸航行。 又像是那些落雪,失去了方向的落雪,他们存在于圣诞老人光顾的商店橱窗中,小小的玻璃球里灯光温暖,白色的细雪一直落下,飘散,飞溢。 沙沙……沙沙……水波纹扩散,再扩散出去,少年人热情的笑声、航船在海啸中颠簸、飞舞的雪花颤动、摇摆不定的雪球突然归位,所有声音渐次远去,化为一片平整的白噪音。 时敬之听着那些声音,忽然冷笑一声,声音在黑暗的屋内倍显突兀。他愣了愣,又疲惫地闭上眼,整个人滑入背椅中。 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的………和黑暗融为一体,宛如一尊孤独又寂寞的雕塑。 沙沙……沙沙……沙沙 时敬之在这种声音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下,悄悄睡着了。 ---- 注1:“……好一会,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地,下坠又浮起,浮起又下坠,好像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出自《雨·归来》,作者黄锦树。
第9章 Chapter 9·碎片 第二天清晨,时敬之如常醒来,在天台看闻命修剪花朵。 那是加班狂人时敬之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为了那片刻的温热,他甚至增多了在花园里看对方修剪花朵的次数,然后在闻命递来剪刀的时候静静守候,仿佛初生的婴儿参加庄严无匹的洗礼仪式。 他沉默地抚摸过尖锐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感受它的温度与锐度,甚至在某一刻愣神,忧心尖端会划破手掌。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刀上会留下气味,属于他的,还有对方的。闻命会打理樱桃树枝和紫藤萝,偶尔照看白色铃兰花中的蜜蜂。 蒸汽自空气净化装置中吞吐,往往带着微不可查的消毒剂的气味,唯有花园中的方寸间存有些微属于自然的、清新的空气,以及甜丝丝的黏腻花香。 远处的唱片机里传出香颂。闻命笑了笑,忍不住问:“小敬,我那张唱片还没修好吗?” 《Die Seejungfrau》。 那张唱片是闻命以前最喜欢听的,但后来磨损了总是卡带,时敬之就带走去修。 结果这个时代里的人都不认识唱片,时敬之修了好久,每次闻命问他修好了没有,时敬之都说说没修好。 果然,这次时敬之一如既往地回答:“还没有。” 闻命笑着摇了摇头:“每次听到它我都会想起我们在光明街的日子,那里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这里也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时敬之回答。 “闻命。”时敬之看着花架前专注的背影,疑惑地说:“你为什么总是照看这棵樱桃树。” 闻命说:“我想等它结果!花期3月,先叶开放,再等几个月就成熟了!”闻命不知想到什么,雀跃道:“小敬!” “什么?” “这棵树是什么时候栽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时敬之目光一闪,他盯着对方的脸。 闻命却对他的反应毫无所察,他嚷嚷:“我想知道!” “我记不清了。”时敬之似乎松了口气,轻声敷衍。 闻命轻声说:“想一想嘛!” 时敬之快速眨眨眼睛,他沉吟片刻,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猜是七……六七年前。” 那样子也看不出他到底记不记得。 但是闻命却很满意,忍不住哼哼唧唧地发出快活的声音。 “嗯——”闻命情不自禁地笑着,这个答案仿佛让他非常高兴:“小敬。” 时敬之微蹙起眉,似乎想这个话题快点被略过去:“怎么?” 闻命不假思索地笑起来:“因为我会想到你啊。我们以前在光明街门口种过一棵樱桃树,”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时敬之一愣,他的嘴角露出不受控制的浅淡笑意,嘴上却说:“幼稚。” 闻命愣怔,他转过轮椅,冲对方抢白说:“可是是和小敬有关的事啊……!!!” 剩下的话语没有说完。 * 时敬之到办公室的时候,郑泊豪正在满嘴跑火车地讲笑话。 逗得办公室里欢声一片,所有人的肩膀都在按照某种频率抖动,如果集体舞蹈的鹌鹑。 时敬之推门而入,众人一静,所有人面面相觑,几秒后慌忙对视,再移开眼睛,欲盖弥彰地低头工作。 时敬之目视前方,笔直地走向办公桌。 郑泊豪正将大半个屁股放在他的桌子上,单腿撑地地坐着,见他来了,扬起脸热情地挥手:“小敬!你来啦!”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叫道:“今天你竟然没有早来!” 郑泊豪是个家财万贯的小伙子,父母是移民的侨商,通过房地产和鸟巢生意挣下了巨大的家业。 他是家中独子,如同花孔雀般花枝招展,处处留情,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有一箩筐,大家最爱拍着他的肚皮起哄:“太子啊!你可不能不思进取,万一你家太后和太上皇领个小的回家跟你抢家产,你怎么办?” 郑泊豪推他肩膀,翘着一头卷毛,气急败坏:“呸!你家才有个小的!” 他和时敬之一样,都是独生,在同胞成群的朋友中如同异类。 旁人都有着一长串的兄弟姐妹,郑泊豪偶尔羡慕,时常感到孤单,于是努力社交,结交很多同龄的朋友,让自己融入群体之内。 时敬之和他又是那样不同。 许多时候,看起来像是郑泊豪拽着时敬之向前奔跑,时敬之没有拒绝,于是看起来就像是并驾齐驱。 郑泊豪如此热烈,在十几岁的年纪大声歌唱,四处奔跑,他是鲜艳的夏阳。 少年时代的时敬之成熟地太早,他的生活三点一线,学校,家庭,实验室,生活单调无比。他似乎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孤僻又寡言,游离在人群之外,仿佛欠缺对人的应有的关心。 和时敬之寡淡又光辉的履历——寡淡是说按部就班,光鲜实在是给外人看的——相比,郑泊豪的生活更加活色生香一些。 他资质平平,于文理科皆不通,酷爱艺术,今日涂鸦,明天雕塑,恨不得把整个博物馆搬回家。 剩下的时间他用来追逐美人。 “那你怎么来这么早?”时敬之随手冲泡一杯乌龙茶,把热水注入保温杯中。 “因为郑嘟嘟要追人啊——”窗边倚了一位胸大腰细肤白貌美腿长的美女,烈焰红唇一张一合,她的视线落在时敬之脸上,蓦然一变,紧接着恭敬道:“Arthur.” “嗨!”郑泊豪不理会女人的调侃,说到这个就眉飞色舞,仿佛要让全世界体会到他的激动:“这不是为了追人吗?!你还记着你住院…啊对就是你前阵子为了救人住院那几天我在隔壁住院楼遇到的大美人吗?!就是我送花那个!肤白貌美大长腿!我今早晨起了个大早去住院处打听!结果人家早出院了!而且人家医院有保密条例!我说那我按照正常手段怎样才能再次见到对方?人家说要不你去门口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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