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乌云密布,明明是中午十二点,天色却跟太阳落下山那会儿一样,灰蒙蒙的。房间里灯火通明,顶灯壁灯台灯小夜灯,几乎所有缪万能看见的灯都已经亮着了。
床上的被子上有座像小山一样的突起,仔细看还能看到小山在止不住地颤动。
又一道雷声响起。
缪万覆在“小山”上的手微微一抖,但很快被他稳定下来,声音小到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别怕。”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天突然亮了。
窗外还是阴天,但相比狂风骤雨的雨天,这样的天空已经算得上是明亮了。
缪万低下头,面前的床铺整齐地叠着,他四周看了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于是他走出房间,在找遍整个二楼后,一缕轻缓的琴音缓缓传进他耳朵里。
刚下楼,他就看到正在大厅的钢琴上练习的自己。
突然,原本完美无缺的旋律在某个节点上断了一拍,这段琴声突然变得很奇怪。也是这个时候,玄关处的门打开了。
不等缪万将视线移过去看清来人,小缪万率先惊喜地叫出了声。 “妈妈!”
万芊扫了他一眼,“那个人在上面?” 小缪万立刻把想说的话和激动的心情统统收起来,乖巧地答道:“嗯……”
她说的是缪长清,一个小时前,他突然造访,已经一年没见到过他的缪万很是欣喜,但是一想到之前问错的话——导致他这么久都不来找他玩的话,缪万就强忍着把满肚子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叔叔你怎么来啦?” “和你妈妈聊点事情。”
他边说边走,看起来并不打算和他寒暄,即使面对的是一双满含期盼的眼睛。
“可是妈妈她不在家!”小缪万在他身后大声提醒道:“她已经很久没回来过啦!” 闻言缪长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拭目以待的笑容:“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后面的发展如缪长清所说,那天他们在书房里吵了一架,大厅的钢琴声刚好能盖住他们面红耳赤的争吵。
他说他们不常吵架,万芊是一个内敛的人,总是会避免跟他争论不休。 可那一次就是吵得天翻地覆,出来时连衣物都有了褶皱。
“你清高?你清高你给一个有妇之夫生孩子?别抱有幻想了万芊,没有我你连现在这样的生活都没有!我说了她是我父母硬塞给我的,我对她没有一丁点感情,你这辈子就先这样跟我好好过好吗?我们下辈子再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你是个疯子缪长清,你就是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我是爱你爱疯的。”缪长清大笑着承认,表情扭曲起来,“为什么你要一直想着他,论家世论财力论品行我哪点比不过他?他家里人看不上你,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全潭州打压你的时候他有能力保护你吗?你父亲当年差点命丧黄泉,他能动用全国的医疗关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吗?他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没有。”
“你那是用我爸威胁我,滚开——” “怎么能这么说呢,岳父大人现在被我照顾得可好了,等你彻底忘了他,我就带你去见老爷子。” “滚。”
言语上的对话到此为止,两人剩下的声音都夹杂在浓烈的仇恨和爱里,支离破碎的喘息声传出门外,走廊上只有缪万一个人,他闭上眼,面沉似水地离开了。
“喝水不能牛饮,再渴也要留一个底,礼仪老师没有教过吗?” “要纠错找音乐老师,弹给我听有什么用?” “哭能解决问题吗?怕打雷你找阿姨陪你啊。” “你的生日?12月1日,这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就是在这一天死的……你还想问什么?” ……
缪万直到高中才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上学”,以往他是在家里接受所谓的精英教育,可尽管他每时每刻都在家,对万芊的记忆依然很少。
论谁都可以评价她一句不称职的母亲,缪万也理所当然的讨厌她。
然后,她死了。
和一个男人死在同一辆车里。汽车掉进江水的时候,缪长清也在场。 她倒是解脱了。
于是缪万不再讨厌她,他开始恨她。
在缪长清遣散家里所有的佣人,包括管家和从小带他长大的阿姨时。 在踏进缪家大门的那一刻四周的目光向他聚拢,却感受不到半分善意时。 在学校接受无数同学各种异样的眼神和追问无法作答,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时。
曾经每天盼望着会出现在家里的父亲,如今每天都在家里出现了,只不过这的确是父亲的家,却不是他的家。
缪长清似乎把对爱人的思念转移到了他身上,看到他常常会主动问他学业上有哪些困难。 起初缪万会耐着性子陪他聊几句,直到后来,话题的中心渐渐变成了万芊。
缪长清提到万芊时,随口一句怀念惋惜的话都让缪万觉得无比荒谬。
他说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好笑的是,他作为她的“儿子”,竟然对她这个人一无所知。
“你跟我妈是什么关系?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子?” 某次缪长清还没有开口说话,缪万就先一步问出这个问题。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可他只想亲耳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肯定的回答,起码这样有同学来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可以不再纠结,义正言辞地甩他们一嘴:我就是私生子,关你屁事。
可是缪长清那天没有回答他,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
可喜可贺,他找到了避免和这个男人陷入长久交流的方法。
往后只要他一沉默,缪长清就会瞬间了然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紧接着会大发雷霆,会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答复,又为什么那么恨自己的亲生母亲。
缪万发现了一个秘密。
可能这个秘密在别人看来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秘密,只要长了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只是他总是抱有一丝可笑的希望。
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两个人。 他的父亲很爱母亲,不过他更爱的,是个人体面和家族荣誉。 他的母亲不爱父亲,她恨,恨到要和爱人在他面前共赴黄泉。
于是她恶其余胥,他也没有爱屋及乌。
他们都有不爱他的理由。
他是私生子这个事早在校园内传遍了,缪万以为这件事再也挑不起任何波澜,每天麻木地接受一堆幼稚的情书和挑战书。他分不清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感,可能情书打开里面全是讥讽嘲笑,而挑战书却全都无一例外是真情实感的辱骂信。
直到某天放学他赴完一场约,回去时路灯都亮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比他稍矮一点的人,察觉到有人接近,那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你就是缪万哥哥吧?”这会儿的缪煜辰刚从国外的夏令营回来,对家里的事情知之甚少,“我知道你,听说你的名字还是我爸用他和你妈的姓氏取的,是他们爱的结晶,真羡慕你呀,从小就在爱里长大……哎?你锁骨这里怎么流血了!管家快来啊!哎哥你别推我,你这伤口一定要涂药!你等等我……”
缪煜辰这个正牌少爷的到来显得缪万的存在无比地可笑,学校里关于他的传言又多了起来,可偏偏缪煜辰这人还一副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跟在自己身后。
“哥,你以后打架都要带上我,我帮你打!” “哥我又帮你拒绝了一封情书,那女孩一看就不是真的喜欢你。” “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反正我们又不是亲兄弟……”
他知道这个家他呆不下去了。
“我想去国外。”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提出请求,缪长清很诧异地答应了。
临近出国的前一晚,缪煜辰果然敲响了他的房门,但是他不是清醒的,一身酒气,缪万当机立断就把门关上,但是酒鬼不知道那里爆发出一股力气,顺着门就倒了进来。
“你要去欧洲?”缪煜辰压着身子贴过来,他好像长高了一点,视线几乎要和缪万平齐,“为什么?你想躲我?”
“不行吗?”
明明有很多理由供他选择,可他偏偏就要跟缪煜辰对着来,就算这件事放到现在来讲,他也说不清楚当时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答他的。
缪煜辰显而易见的被这句话激怒了,上来就要扒他的衣服。
他醉了,可缪万还清醒着,把他的手从身上扯下来后,他顺手就给缪煜辰脸上来了一拳。打完这拳他心头一阵舒畅,还没等他出言提醒他适可而止,缪煜辰就戾气横生,一把将他掀在地上。
…… 后来,老管家随一众仆人来拉架的时候缪煜辰躺在地上又哭又笑,手上胡乱地抵抗缪万的攻击,嘴里也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这家人都是疯子,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变成一个疯子了。
于是他也笑,他今天可太值得笑一笑了。
老管家带走缪煜辰时瞟了一眼撑在地上放声大笑的人,最后摇了摇头,关上房门离开了。
对于痛苦的记忆缪万总是把它们模糊处理,可这段在旁观者看来应该算不上是“痛苦”的,毕竟他打得很爽,毕竟他在笑……
可缪万就是把这段记忆模糊得很彻底。
冷眼旁观已久的人站在墙边,他看着自己笑得越来越癫狂,笑得面红耳赤,笑得越来越不像印象中那个拼死拼活,维持那一丁点可有可无的体面的自己。
他看着他笑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却停不下来,等到身体里的氧气再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终于晕死过去。
很难看。
缪万没有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继续走向房门。
反正明早八点的闹钟一响,他还是能起来赶上那架飞机。
可当他刚跨过那道门,身体却突然失重朝前栽过去,在醒来的前一秒,他只看清了那是在一架正在飞行的飞机上,舱门打开,呼啸的狂风吹开云层,穿过汀州的那条长河出现在他眼底……
“先生?缪先生?您刚才好像是在做恶梦。”乘务员细声叫醒他,“需要给您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醒醒神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好的,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感谢您的配合。”
缪万按着脖子说了声好,等她去提醒别的旅客时,他看了一眼手机界面,上面有他编辑好准备发给司机的短信,此时屏幕还亮着,他点发送后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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