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寂面不改色,他盯着董良达,缓缓开口:“背靠大树?董大人说的,可是本王这棵树?” 董良达顶住压力,声音怆然:“王爷,树要茂,枝必修,王爷任其疯长却不加以修理,就算是参天大树,最终也会根基不稳,摇摇欲倒。” 听董良达说完,连谢微星都觉惊诧。 道理都懂,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可这番话也着实大胆,分明是在赤裸裸威胁陆寂:若你真是铁了心宠幸谢献书跟程屹安,这俩人早晚会把陆家给折腾没,不信你就等着瞧。 堂堂摄政王被人这样顶撞,他若是陆寂,绝对忍不了。 以陆寂现在疯疯癫癫乖戾跋扈的性子,这董良达说不准待会儿就得去跟小桃做邻居。 小桃有他求情逃过一劫,可董良达却没那么好运。 就在谢微星以为董良达人头不保时,却见陆寂点了点头,“本王觉得你说的没错。” 谢微星:“……” “但本王好奇的是……”陆寂走到董良达跟前,负手而立,眼神睥睨。 “谢献书虽官拜宰相,实则虚衔已久,程屹安出任枢密使,然而军政大权与韩将军一同把持,本王怎么不知,他们二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又如何能扰乱朝纲,一呼百应?” 谢献书也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臣每日除了上朝,就是与各位同僚聊聊家常,程大人本就出身寒门,上哪儿去是丹非黄?” 程屹安叹气摇头,心中虽无奈,却不像谢献书那般为自己辩解分毫。 这么冷的天,董良达后背竟被冷汗洇湿一片,他咬咬牙,干脆直起身子同陆寂对视,“王爷!您难道忘了帝师萧远桥吗?” 此言一出,陆寂脸色猛地沉下去,谢微星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禁为董良达捏了一把汗。 而董良达不知死活,还要往下说,“萧远桥先为外戚,又任帝师,朝中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古往今来,外戚干政朝官独断,皇权必定势微,萧远桥贪赃枉法,擅作威福,罪名数不胜数,若不是后面畏罪自杀,这朝政便要因他天翻地覆!” 提起萧远桥,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往后看,居然接连跪了几十人。 谢微星一瞧,心里还挺乐呵,他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如今还能让这么多人下跪,不愧是他。 “王爷。”这时一直沉默的韩子晟突然开口,“臣听说,那罪臣萧远桥同谢大人程大人曾于秣山结拜,程大人入朝为官,还是受萧远桥提拔,若真有此事,谢大人程大人的确不该委以重任。” 听到这里,谢微星心中一嘲,说白了,谢献书跟程屹安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萧远桥却身负重罪,往前二十年,往后二十年,谢程二人都要因“萧远桥”三个字,于朝中艰难踱步负重前行,就连堂堂正正考取的功名,也要遭人嫌疑。 是他拖累了他们俩。 “王爷。”程屹安一掀袍裾跪下去,腰背未曾弯一分,“秣山结拜,确有此事,但臣从不认为与萧远桥结拜是臣为官路上一道污点,王爷应该比臣更加明白,萧远桥为保陆家,做出了何等牺牲,至于入朝为官一事,韩大人若有猜疑,大可去查景和三年的考卷。” 谢微星勾了勾嘴角,突然想起秣山结拜那一晚。 那时程屹安也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就算他再不堪,就算他人人喊打,两人相见时,也会以笑脸相迎,道一声“独横”。 其实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倒也不必这样信守诺言,只要程屹安谢献书跟着韩子晟之流一起骂骂萧远桥,官途会好走许多。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仍记得从前说的话,甚至程屹安被人当面污蔑都未曾替自己解释一句,直到对方开始辱骂萧远桥,才挺身而出。 谢微星眼眶逐渐湿润,竟有种上前同两个好兄弟相认的冲动。 这时陆寂突然朝他瞥来,谢微星连忙眨眨眼睛,面露怯意,低头躲开如炬的注视。 陆寂该不会想让他站起来讲两句吧? 今日一下见了这么多旧人,他是有挺多话想说,最好是能骂骂那姓韩的。 可谢灿这身份并不合适,等他过两天跑路,改头换姓回来再骂也不迟。 好在陆寂并没那个打算,他只是有些怕,怕谢微星生气了,气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在堂前诋毁谩骂,气他十几年前护不住萧远桥,十几年后仍旧护不住。 他慢慢收回目光,宽大衣袖遮挡之下,无人看见他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死死捻住那串佛珠,险些要把绳线掐断。 屏住呼吸顿了很久,直到将胸腔中那股怒火压下去,陆寂才开口:“董良达,你今日所说,本王会多加思虑。” 董良达狠狠松了口气,原本僵直的腰板软了几分,可还未软到底,又听得陆寂话锋一转。 “但萧远桥案至今未有确凿罪证,一日不定罪,他便一日为当朝帝师,岂是你能出言相辱的?下朝后自己去领三十大板。” 董良达:“???” 谢微星:“……” 你上你的谏,我打我的板,陆寂倒是是非分明。 “王爷!萧远桥已畏罪自杀!这还不够确凿吗!”董良达得寸进尺,可对上陆寂冷厉的眸子,又弱弱闭上嘴。 陆寂一张脸比外头的风雪还冷,他什么都没说,眼神足以表达。 ——他已经给足董良达面子,若董良达非要上赶着送死,棺材钱他来出。 “此事无需再议。”陆寂走回自己座位坐定,环视一周,“谁还有事要奏?” “王爷,臣有事要奏——” 人群最后响起一道声音,众官纷纷让路,一红衣黑帽年轻小官走到前头来。 “王爷,臣昨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突然大亮,怒放金光,臣连忙往北斗看去,又见前六星光芒黯淡,只余破军闪耀青光,与紫微星遥相呼应。” 谢微星:“……” 自“破军”两个字出来,他便知道这又是陆寂搞的鬼。 摇光,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 二十年前萧远桥刚于长安出仕,便被人批了破军命格,十年前鬼将殷钊也莫名传出是破军星转世。 不才,全是他谢微星。 陆寂眸子中闪过细碎流光,他捻着佛珠,单手支颐,懒洋洋问道:“哦?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那小官道:“回王爷,这是破军下凡,为辅佐帝星而来。” 陆寂肉眼可见愉悦起来,“那你能否算到,破军下凡在何方位?” 谢微星顿感不妙,他微抬屁股,正要偷偷挪个地方,便见那小官往这边一指,铿锵有力道:“就在王爷身后!” 谢微星:“……” 文武百官齐刷刷转头,几百只眼睛就这么盯在他脸上。 谢微星还维持着弯腰逃跑的动作,叫人这么一看,他佯装无事重新坐下,学着众人动作,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看了两眼,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是不是算错了,没人。” 小官装若癫狂,“破军星下凡!破军星下凡啊!” 谢微星:“……” 略显浮夸了啊这位兄弟。 韩子晟讥讽一笑,道:“破军星为杀星,行事往往不顾后果,转断独行,破军命格臣只见过两位,前有萧远桥性情古怪格格不入,后有殷钊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破军星出世,必有大乱,不知小陈大人有什么好激动的。” 那位司天监的小陈大人才不怕他,往那边狠狠翻了个白眼,官帽上的幞头险些甩到韩子晟脸上。 “臣方才就说过,紫微星与破军星遥相呼应,这次破军星是为辅佐帝星而来,韩将军难不成上朝没带耳朵?” “你!”韩子晟被怼了一通,却拿他毫无办法,脸上渐渐浮起绯红。 小陈大人不再理会,继续道:“破军命格之人,虽性刚寡合,却文武兼备,雷霆万钧,更善开脱疆土,魄力十足,前有萧远桥力挽狂澜排除异己,后有殷钊冲锋陷阵以身殉国,此次破军星下凡,是我朝之幸!” 眼看着越来越夸张,谢微星连忙制止:“小陈大人说我是破军星?这怎么可能?我痴傻十年才醒,哪里担得起破军之名?” “实不相瞒。”陆寂突然插嘴进来,“本王这些年一直在找破军转世,每有大病初愈、痴傻转醒、重伤复生之人,都要亲自带人查看,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终于叫本王找到了。” 谢微星:“???” 你这胡言乱语张口就来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作者有话说】 陆寂:当然是跟你学的啊,先生。 谢微星:你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呐! 殷钊是谢微星第二次任务的身份。 那个……有没有人觉得韩将军跟小陈大人很有cp感?
第09章 好消息暂回相府,馊主意逼人离职 而这番一听就知道是瞎扯的话竟真有人信,谢献书喜笑颜开,眉毛几乎要飞到耳朵后头去,他死死抓着程屹安的胳膊,一张嘴唾沫星子乱飞。 “定廉,你那坊间传闻不可信,我儿这回是真的出息了!” 程屹安:“……” “你——”程屹安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叹了好大一声气,“唉!” 谢微星知道这回靠言语是没法解释清楚了,正要往地上一躺装疯卖傻时,陆寂那边竟直接给出预判。 “本王听闻,破军星刚刚下凡时,主灵不稳时常失魂,躯壳也会变得痴傻,于是特意将谢灿带回摄政王府照顾,好在至今并未出现这种情况。” 谢微星:“……” 陆寂:“以免往后再失魂,本王觉得,谢灿还是在摄政王府长住为好。” 谢献书已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定廉!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下了朝我请你吃酒!” 叫谢献书这么一搅和,谢微星顿时没了脾气。 什么话都叫陆寂跟谢献书说了,他是半点都插不上这个嘴。 “然而破军星突然下凡,朝中并无空缺。”陆寂趁热打铁,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安排好一切,“不如这样,谢灿先入司天监任职,坐观象台,会天旨意。” 坐观象台,会天旨意。 谢微星一哂,这就是要他与天对话,传达神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真能做到,给他那神出鬼没天天宅在家里研究怎么写虐恋的老板打个电话问问就是了。 “若无其他事……”陆寂说着,朝陆凭那边看了一眼。 陆凭接收到陆寂的眼神,软塌塌的腰板立刻挺直,尽力抬高声音,“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陆寂跟上一句:“谢大人留一下。” 百官接连看了几场闹剧,早就按耐不住,三三两两结伴转身,急着回去闭门密聊,而小陈大人皂靴原地一跺,走前又瞪了韩子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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