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同你说,可能就……就这两天……吧。”说完,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不敢同陆寂对视,生怕看见对方眼中失望痛苦的神色。 陆寂:“不行,今日就走。” 照宋九枝所说,回去晚了是要受罚的,他不能再拖着不松手了,这样反而会害了谢微星。 谢微星表情茫然了一瞬:“……” 而后不敢置信:“???” “你大爷的!”他气得头晕目眩,“你就这么等不及要当鳏夫?” 鳏夫这样一个称呼并不好听,陆寂郑重其事纠正:“丧妻之人才叫鳏夫,不要这样喊我,这不合适。” 谢微星瞪他:“那的确不合适,该叫你寡妇才对。” 陆寂伸手,把谢微星的下一句捂回去,“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你活得好好的,鳏夫寡妇都不合适。” “鳏夫寡妇都不合适?”谢微星有气无力道:“那我喊你什么?留守儿童?” 陆寂不知道留守儿童是什么,也不知道谢微星为何这么生气,他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怕你回去晚了,会受罚。” 谢微星气焰瞬间消退下去,他忸怩着开口:“他、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这宋九枝后台到底有多硬,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受罚不至于,谁敢罚我啊。”他大言不惭撒了个谎:“毕竟资历摆在那儿,没人敢动我,你放心吧。” 心里想的则是赶紧见一见宋九枝,好堵住那个漏勺一般的嘴,叫他别什么都往外漏。 “陆清野。”他思忖片刻,道:“走之前,我想去见见他们。” 他都安排好了,拿出明天一天的时间,上午去谢家,下午再去郑家,晚上宿在宫里,跟小喇叭和宋九枝聊聊,最后再同陆寂回忆一下昭德殿的往事。 第二天,就完完全全留给陆寂一个人。 原本轻松的气氛变得压抑,陆寂迟迟没表态,谢微星连忙道:“不是不回来,只是还有些话要说,况且我现在占了谢灿的壳子,总要替他同家人朋友道别。” 就如秣山那夜,他要把所有事都叮嘱好,才能放心离开。 “我陪你。” 谢微星眼角挂上笑意,“好。” 一夜之间,张出去的榜全部撤了下来,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摄政王府也恢复了往日平静。 谢微星起了个大早,特意找了件最喜庆的衣裳,站在镜子前照了半晌,“陆清野,我穿这样如何?” 陆寂认真给出意见:“是不是太花哨了?” “你不懂。”谢微星还是坚持身上这件,“牧卿卿就喜欢谢灿穿这种花哨的衣裳,年节时做的那件她夸了好久呢。” 换好衣裳,他仔仔细细洗了脸,又问小桃要了盒胭脂来涂,好让自己看上去气色不错。 谢府已闭门半月有余,打正门过时,谢微星闻到一股味道,他推开车窗往外看去,门口丢了些新鲜的牛粪马粪,没来得及清理,臭气熏天。 陆寂解释:“都是些百姓。” 谢微星合起车窗,不知想到什么,落寞一笑,“谢献书也太惨了,前头被我牵连,在秣山住了整整一年,到老又被程屹安坑成这样。” 明明是他们三人中最没志向的一个,却叫别人生拉硬拽,赶鸭子上架,忙碌一辈子,到头来也没落个好名声。 不起眼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谢家后门,“笃笃”两声,外头响起谢朗的声音:“灿灿,爹在书房等你,说要单独同你讲话。” “好。”谢微星撑着陆寂的手跳下马车,“这就去。” 说罢,他转身冲陆寂使了个眼色,“你去我院里。” 谢献书的书房他只去过一次,楹联没找到,反倒不小心看见那一摞厚厚的信。 他那时是想同谢献书表明身份的,却被一戒尺打了回去,可越到后头越觉得庆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谢献书说,被谢家捧在手心疼爱的谢灿已经死了这件事。 “怎么不进来?” 谢献书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谢微星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门口停了许久。 他假模假样敲了敲门,随着门大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屋中只有谢献书一人,桌上摆了几道菜,看样子是想同他小酌几杯。 谢微星关门进屋,正犹豫着要不要替谢灿喊最后一声爹,却见桌上正正当当摆了三个酒杯。 一种荒唐的感觉侵袭全身,他定定望向谢献书,在对上后者那恍若隔世的注视时,他嘴唇嗫喏几下,不知该哭该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献书苦笑一声,眼眶中渐渐蓄满泪水,“我的灿灿啊,早就没了。” 谢微星想起谢朗的话。 谢灿醒来那日,谢献书便将他院中随从全部发卖了出去。 方才还在庆幸的事,瞬间变作事实。 谢献书抹去脸上的泪,拾起酒壶,将三个杯盏一一倒满,“这是你埋下的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但我答应过你,若有来世,还请你吃酒……” 他执起自己面前那盏,同桌上另外两杯挨个碰过,一饮而尽。 谢微星走过去,缓缓坐下,他学着谢献书的样子,与程屹安那杯碰过后,仰头喝了个干净。 可这杯酒怎么这么苦啊,比他从前喝过的所有药汤都苦,苦得眼泪直往心里流,哭得说不出话。 “厚垒——” 谢献书打断他的话:“你走那年,白马寺的高僧突然上门,他说灿灿生来便是无魂无魄之人,只有个壳子,要我把灿灿交给他,才能得个善终,我想着,这孩子是你留下的,就算无魂无魄,也不能随便丢给别人。” “他不会喊爹,不会喊娘,什么都不会,但他乖得很,看着别提多喜人,这些年,我没少找人给他瞧病,却怎么都瞧不好,我又想,那灿灿壳子里头的人去哪儿了呢?” “直到你回来……” 他的灿灿没了,可昔日好友却突然归来,枉他谢献书为官几十载,圣贤书读了整屋,诗词歌赋流传于世,却无法形容那种不知悲喜的心情。 “独横。”谢献书给两人满上酒,“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为厚垒谢正名!谢爹不是傻白甜! 有几个小伏笔,比如谢灿院中随从发卖,比如第一次拉谢灿喝的是萧远桥埋下的酒,如果从头到尾读下来,会发现谢献书对谢微星,根本不是一个爹对孩子的态度。 既然写到这种要命的地方,那明天不休息了,继续更嗷~ ◇ 第87章 小妖精吸人精气,做坏事占人皮囊 谢微星举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厚垒,别来无恙。” 杯盏交错,两人相视一笑,欢喜也好,悲苦也好,叹也罢,释也罢,全都泯于酒中。 谢微星喉结缓慢滑动,将辛辣的酒液小口吞入,再开口时略显为难:“厚垒,我的故事太长,来不及与你细说。” “哎……”谢献书摆摆手,“你不必说,我能猜到大概,你萧独横啊,不像俗世人。” 谢微星双眼微微眯起,“俗世人?” 谢献书道:“俗人于世间行走,大都做些俗事……” 他指指壶中酒,“为一口酒。” 又指指盘中餐,“为一碗饭。” “为数不清的钱财,为不可及的名望,但你跟我们不同,你只为自己开心,就像那逍遥天上仙,来渡红尘劫。” 谢灿这身子酒量属实不行,两杯酒下肚,谢微星已经有些眼晕。 他的目光滞缓地随着谢献书手指来回移动,声音也无意识抬高:“渡什么劫?你就没想过,若我是妖精呢?就是书中写的那种,专吸人精气,好占人皮囊,坏事做尽的妖精。” 谢献书看着谢微星,乐呵呵道:“那你倒是不傻,专挑好看的皮囊。” 谢微星一哂,谢献书这是压根没听进去他说的什么。 “你说你啊,年纪轻轻英年早逝,你下葬那天,我同定廉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眼都睁不开。” 提起程屹安,谢微星盯着那个空位出神。 “往后我再不为你哭了。”谢献书撇撇嘴,似是埋怨,“年纪大了,遭不住。” 谢微星轻笑,前几天不是才为他哭过。 “独横,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到了,再见你也无愧于心,只有一样……” 谢献书粗粝的掌心合在一起搓了搓,“定廉走后,我便在家中闭门思过,突闻摄政王府张榜寻医,我生怕王爷因定廉一事迁怒于你,便自作主张,上门替你求情。” 陆寂自然不会害萧远桥,这是谢献书从始而终秉持的认知,可程屹安这次犯下滔天大罪,就连他谢家也不敢多言一句。 万一陆寂连萧远桥的情面都不愿看呢? 他一夜无眠,在书房中踱步直至天亮,万般思量下,才决定将当年的事吐露。 “独横你说,这张桌子上,想凑齐三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酒杯和空座,从前摆给萧远桥,如今摆给程屹安,何时才能回到过去? “你别怪我,我是怕了,我怕对不起定廉,也对不起你。” 谢微星摇头,“我怎会怪你?定廉一事……” 他蓦地停顿,被酒泡过的脑子渐渐清明。 他盯着面前的空杯良久良久。 “谢家别院那封信,是你放的。” 这时屋外飞来一群家燕,似乎为争抢那小小的燕窝而分做两派,叽叽喳喳吵了一通,最后胜利者挥翅高鸣,将败者驱出院子,这才安静下来。 哑然许久,谢献书动了动胳膊,往屋外指去。 “独横,你看那燕子,尚且要选一个阵营,定廉不过是选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 谢微星望去:“你早就知道?” “景和十七年,闻廉来刑部大狱时,我瞧见了,可我没多想,我自以为他是来探望定廉的,直到今年山湾渠案重查,我才恍然明白。” “独横,我装傻充愣过了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聪明事,但我对不起定廉啊,他走前,我都没敢去见他,他一定怨极了我,恨极了我。” 谢微星觉得这造化当真弄人。 总叫他无力应对。 从书房出来,谢微星站在晃晃日光下,他身上是大红的新衣,檐下是前不久谢府嫁女时挂的红灯笼,可无论哪样,看上去都与喜庆毫不沾边。 他强撑着去见了牧卿卿与谢朗,腆着厚脸皮,替谢灿喊了声娘和大哥。 坐到马车上时,谢微星觉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他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煽情,他不是不懂,也不是感受不到,只是不想提起。 原本可以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以一副豁达的模样,快快乐乐同大家见一面,高高兴兴离开的,可他已在这破世界留下太多痕迹,非要扒了皮抽了筋,要他割下血肉,才能狼狈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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