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听了几天,任玦决定主动出击。他问:“你会画画啊?” “不会,”李汤说,“有时候玩儿玩儿。” 任玦说:“哦。” 过了几秒,李汤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也没睡啊。” “我睡不着,”李汤把烟掐了,“你也睡不着吧。在想什么?” 李汤转了个身,胳膊抵在栏杆上,手腕托下巴看任玦。任玦发现李汤很喜欢歪头看人,姿态类似于一些犬科动物。 任玦手背在身后,也转身很端正地面对李汤,说:“我在担心到了学校,你会想办法找我的麻烦。”任玦直直地望着李汤的眼睛,“你呢?” “我啊,”李汤收回目光,语气突然变得有点吓人,“我在想到了学校,该怎么找你的麻烦。” 任玦有点紧张。和看不懂王抒荷一样,任玦同样不明白李汤。除开第一个夜晚,他和李汤没怎么讲过话。李汤起床晚,起来就漫无目的地到处晃来晃去,见到任玦,意思意思笑一声。任玦分不出来李汤的笑是释放善意还是表达威胁,也分不出来李汤的话是随口一说还是话里有话。 任玦按住心中无名的燥火,李汤却又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来呢?” “什么意思?” “……算了。”光线暗淡,李汤低下头。李汤高而瘦,穿所有衣服都空空荡荡。任玦没头没脑地想,他像一棵正在落叶的树。 然而夜色过后,又是崭新明亮的一天。任玦起床吃了早餐,准备去学校,正撞上门外回来的李汤。 李汤站在早晨的阳光里,额头因为汗水而微微发亮,冲他打招呼:“吃完了?好早。” 任玦眯起了眼。这个阳间的李汤和昨夜判若两人,任玦顿时感觉很迷茫。李汤冲去洗脸,从餐桌上抓起两片面包叼着,临到门口,一拍脑袋:“可恶,还有书包没整。” 任玦满心莫名其妙,冲门里喊了一声:“快迟到了,我先走了。”转身赶地铁去了。一路上他都有点愣怔,到班级里面报道才缓过来。任玦虽然是转学生,但恒川一中每年都重新分班,他并没有太多对融入新环境的顾虑。倒是几个自来熟的同学,打量他几眼就上前打招呼:“以前哪个班的啊,哥们儿看着眼生。” 任玦下意识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刚转过来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好紧张啊。”嘴里这么说,神色自若得像已经在恒川一中留级了三年。 “紧张什么,”说话的男生个子小,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黄,是特意挑了不容易被学校抓染头的颜色,“我看分班表了,这个班的人都还行,奇葩少。” “哇哦,娜娜这高贵的小脑袋瓜子,”熟悉的声音从任玦身后传过来,“金丝猴似的,从神农架荡过来得挺累吧。” 李汤提着书包在任玦深浅的空位坐下,笑意盈盈地损人,末了跟任玦提一嘴:“刘娜娜。” “刘挪威!挪威!”刘娜娜对李汤拳打脚踢,咬牙切齿对任玦介绍,“李汤就是这个班里最大的奇葩。” 李汤抻长了两条胳膊,任刘娜娜打,还编排呢:“娜娜妈是个文艺青年,爱看村上村树。” 任玦纠正:“村上春树。” “文盲,”刘娜娜冲李汤龇牙咧嘴,“春上春树。” 李汤盖棺定论:“蚂蚁上树。怀娜娜的时候看了蚂蚁老师的《挪威的森林》,觉得特别好,娜娜就叫刘挪威了。” 刘娜娜无语:“神经啊。” 李汤一挑眉,问任玦:“你呢?” “嗯?” “名字。” 李汤扫一眼任玦桌上的练习册封皮,了然道:“哦。任块。” “嗯?”刘娜娜也凑过来看,摸不着头脑,“起的什么名字,男人太快不好吧。” 李汤脸皱到一起,笑得都有点难受了。任玦觉得有点烦人,但也有点好笑,摇摆不定,皮笑肉不笑。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不着痕迹地移开。 李汤犯贱犯得行云流水,若无闲事挂心头的样子,但是任玦注意到,除了刘娜娜,没什么人和他讲话。 班里人多起来,位置逐渐填满了,只在李汤周围空出一圈。任玦坐在他身后,反而有点突兀了。直到铃声响起,李汤都只自顾自地微笑、转笔、望着窗外发呆,偷偷看手机,像自然保护区里一只自在又寂寞的动物。 班主任在讲台上例行公事地讲了几句,任玦听了,感觉和以前的学校没什么不一样。本来嘛,除了像白加黑一样精分的李汤,日光之下鲜有新事。十分钟上厕所时间,随后要进行一个摸底测验。任玦去饮水机接水,突然被门口一个声音喊定了:“同学,叫一下你们班李汤呗。” 不等任玦叫人,李汤已经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嗯?”结果对方很着急的样子,一把拽住李汤的手,旁若无人地从走廊跑出去了。 也就三四十秒的空档吧,班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接着,任玦身边有人“我靠”了一声,窃窃私语:“李汤这柜出得好光明正大——啧,他们俩还真是一对儿啊。”
第4章 上·03 爱河中没有我的倒影 任玦一鸣惊人的同时,李汤在挨处分。任玦摸底测验考了文科班年纪第三,文尖班来要人,班主任说不合规矩,给人送走以后爽得在办公室唱《歌唱祖国》。 老头儿姓于,学生一般叫他老于头儿,喜怒极形于色,很需要顺毛捋。李汤深谙其中法门,等老头儿开心够了,进门送检讨。老于头儿说:“你看人家,再看看你。” “是是是,货比货得扔,”李汤开玩笑,“您跟那些老师狠狠骂我,省得他们只记得您捞着了好学生,嫉妒您。” 老于头儿利索地翻了个白眼儿:“快走快走。”补一句,“下不为例,别让我再抓到你和十二班那小子混在一起。” “哎。”李汤一边应着,后撤步退出去,“我下回小心点儿。” 合上办公室门,李汤拔腿就跑,跑到走廊拐角,蒋小沅抓住他:“说你什么了?” “说让我跟你商量商量,”李汤心累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往他们班的方向走,“下回打点有用的架,‘他踩了你的鞋’这种理由只适合发生在艾利斯顿。” “靠,那帮高一的下我的面子,你不想帮我?你嫌烦?” 蒋小沅个子比李汤矮半头,皮肤很白,娃娃脸,长相和脾气都很像吉娃娃。李汤迈大了步子,吉娃娃得蹦着才能追上他:“李汤你有没有点良心?你知道我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在门口站定,李汤叹气,“你为我和全家人出柜,爷爷被你气进医院安心脏支架,你爸你妈打算生个二胎重新练号——我不会辜负你的,你放心。” 蒋小沅仰着脸看他,眼泪说来就来。李汤从兜里掏出纸巾,一整包递给他:“不用老那么应激。乖哈。” “我没想哭的,我是泪失禁体质。” “厉害厉害。”李汤说,“老于头儿还罚我做值日呢,你今天不是约了榆钱儿他们打台球?去玩吧。” “那你一会儿来哦。” “嗯呢。” 李汤双手揣兜,送走了蒋小沅,转身。任玦在自己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李汤拎起扫帚在班里转来转去,经过任玦,停下来。 夕阳晚照,光线裹着他们两个,朦朦胧胧的。任玦拿着笔在演草纸上验算,睫毛很长,直直地扎下来,投下细密的影。 任玦长了一双太好看的眼睛,不遗传于李汤家任何一个人。李汤突然想,可能一切的开始,就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 “看懂了吗?” “嗯?” “这数学题。” “什么,原来这是数学题,”李汤说,“我看好多字母,以为英语呢。” 任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李汤往前扫着垃圾,任玦问:“是这个原因吗?”他慢慢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你出柜了,说自己是个同性恋。所以李栋让我回来,以后给你们家传宗接代。” “……”沉默了一会儿,李汤点点头,“嗯。” “阿姨表现出接纳我的样子,也是为了你才妥协的。” “嗯。”李汤漫不经心地眼前光洁的地板,“李老板比较牛逼,号练废了一个,还有一个现成的。” “真爽啊。” “嗯。” “我是说你。” 李汤皱起眉,看着他,不明白。任玦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笔尖已经戳破了纸页:“有人愿意为你装其乐融融,想不干什么就不干,出柜了也不用担心,可以找我转嫁期望。真爽啊。” 说出这些话,任玦自己也很意外。明明不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可每次看到李汤旁若无人的样子,任玦就会有半个心脏带着痛意挣动,像遭受翻来覆去的研磨。 “你可以不来啊,”李汤没什么表情,“你决定要来的。” “我凭什么不来?”任玦把书本文具都收进书包里,起身走向教室后面,“是我自己选择被生下来的吗?我活该背着骂名受罪吗?” 任玦平复呼吸,声音平静下来。他在门后弯腰,李汤才注意到他怒气冲冲,却不是要离开,而是帮自己拿簸箕。任玦回来,情绪已然完全平复。 他轻轻地把簸箕放在地上,简单地结束了这场对话:“我偏不。” 任玦背好书包,这才走了。李汤注视着他消失在门口,那背影笔直,仿佛从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任玦情绪激动的时候,会露出右边一颗虎牙。李汤回过神,把垃圾扫进簸萁,也拎起书包。 蒋小沅是个拆二代,高中以前都在恒川老城区,现在搬了家,还是爱在老城区待着。台球厅在自建房三楼,沙发和球桌破得像回收再利用。 李汤刚一上楼,就见榆钱儿和蒋小沅叉着腰跟几个陌生青年为了一张台球桌的归属吵架。李汤上前:“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陌生青年说:“听不懂。” “有话好好说,”李汤笑眯眯,“要不比一场?谁赢了算谁的。” 榆钱儿是个瘦高个儿,比李汤他们大一点,面部骨骼突出,长得像犯罪分子。他转身去拿了个空啤酒瓶,冷笑一声:“比什么比。我他妈的来半天了。” 青年们有点发怵:“我们也早来了呢,比就比,比呗。” 反而变成榆钱儿和李汤对峙了。蒋小沅看左看右:“比啦比啦,反正咱们不吃亏。”没人站在榆钱儿身边,李汤摸摸鼻子,拍拍他的肩膀:“这么点儿事,我来就行了,宽心哈。” 利利索索一杆清台,李汤笑:“以后一起玩儿。”陌生青年们讨了个没趣儿,也没说什么,跟李汤碰了个肩膀。 榆钱儿远远站着,很不屑:“装暗逼。”他想找认同,目光投向蒋小沅,蒋小沅满眼都是李汤,看起来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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